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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情真语挚驱迷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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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启煜快步走向几案,双手将布包轻轻捧起,转身回来时,身子微微躬下,眼眸低垂,仆妇见状,跨进门内,欲伸手去接。陈启煜却纹丝不动,李半眉头一皱:难不成还要我自己拿着?这是此间的什么特殊礼数么?村民的心意,需要我本人承接收下?
李半缓步向前,将包裹接过。陈启煜却始终没有抬头,包裹刚一入手,李半便觉很是轻便,远不及自己想的那般沉。
她用余光一扫,魏昭身侧的黑漆凭几上已放着几套男子衣裳。心中恍然:看来魏昭三人的新衣都已试过了,只剩自己还没试。这样一想,又觉陈启煜催自己尽快去试,多了几分合理。
李半随仆妇走着,发觉又是返回客院的路径,心中疑窦又起:既然是回客房试衣服,为什么魏明刚才来喊自己的时候,不直接把衣服带过来给自己试了?这样两次三番,真是折腾!
李半眉毛一拧,面上表情僵滞,眸底掠过一丝愠色。她不自觉轻叹一声:这陈三郎到底是真急还是假急?是真聪明还是太古板!
仆妇引李半至客院厢房后,推开房门,侧身让李半先行,随后跟入,并轻轻掩上门,但没有完全关死。
她早已从余光中察觉到李半神色不豫,心中暗暗检视自己一路可有言行失当、冒犯龙女之处,细想却觉并无差池。
她退至李半身后一步之处,垂手恭立,语气谦卑而小心:“娘娘尊体贵重,老奴卑微,不敢唐突。然更衣之事,常需人从旁侍奉。不知……娘娘可允老奴近前,为娘娘持衣理裙?”
李半正心气不顺,听她这样问话,第一反应竟是有些莫名的抵触。
她情绪不佳时,向来没有精力和别人虚与委蛇,于是便语气冷淡地回道:“寻常琐事,我自为之即可。你且退下吧,不唤无须入内。”
仆妇立马会意,身体微微前倾,以柔顺的声调回应“谨遵娘子吩咐。”
她身体仍保持微躬,先向后方挪一小步,以小幅度的步子,缓慢而安静地转身面向房门方向。双手轻拉门扉,侧身而出。待到了门外,将门虚掩至留有一指宽缝隙的程度。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毫无拖沓与犹豫。
房内只剩下李半一人,她却仍未卸下“龙女”的姿态。将包裹往镜台桌案上重重一放,这才不慌不忙地在筌蹄上坐定。
她对着镜子玩味地抚弄着发辫,眼神忽然变得阴鸷,嘴角扯出一个她自己完全陌生的弧度。
“你既那么着急,便……多等一会儿罢。”
这样想着,她的嘴角不禁又往上提了一提。
静坐须臾,她闭目伸了个懒腰,再睁眼时,目光正落在那只青布包袱上。一股模糊的好奇忽然漫上心头:一夜间赶制出来的衣裳,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终于伸手去解那包裹。她用右手有意无意地拨弄着,却怎么也打不开。方才暂歇的烦闷顿时又涌了上来。
她霎时从筌蹄上站起,双手用力地去撕扯那包裹,那青色布帛瞬时被扯地七扭八歪,露出了那日布肆店主为她选好的紫花细绫。
李半的指尖刚一触到料子,那细腻温润的触感便如冰凉的溪水淌过心头,将那团无名火悄无声息地浇灭了几分。
她将衣服从包裹中取出,先是看到一条折叠齐整的半臂云肩帔子,外罩葡萄紫轻容纱半臂,肩部缀贴金箔的莲花云肩。最外层搭缠枝牡丹纹细绫帔子,尾端缀着水晶坠角以防滑落。
接着是一条高腰六幅破裙,紫花细绫与浅雪青罗相间,腰间细褶如鳞,下摆舒展如云。
仅是这般展开,李半便已屏息:寻常村众竟能有如此手艺!
她指尖极轻地拂过云肩,恰在此时,一束光从门缝悄然探入,那金箔纹路在阳光下泛起柔光。
李半心下感慨:时疫之下,生计艰难,他们竟将如此贵重之物全用在了她的衣物之上。可她的双眼却舍不得从那五光十色的水晶上挪开,双手也更加眷恋帔子上薄如蝉翼的轻纱。
李半取出最下层的紫花细绫短襦,刚一捧起,却觉背面触感略硬。她眉头微蹙,莫非用了次等料子?
她想将短襦展开看个仔细,于是用手轻轻一抖。
“嗒”的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从衣中滑落。李半忙将衣服往案上一放,俯身去寻,青砖地上静静躺着一枚对折的桑皮纸笺,以青丝线缠缚,线尾系成精巧的连环结,上面还敷着特制的黏土。
竟是一封信!
她指尖微颤地将信拾起,心内既惊诧,又茫然:怎么会有一封信呢?这陈启煜有什么事儿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讲?
无数念头在脑中闪过,李半忽然想到:莫非是客店那对夫妇的一双儿女有了踪迹?!
这一早上所有的疑问与不合理之处,在这一刻被一线贯通,骤然变得脉络清晰,严丝合缝。
怪不得是布肆的人来送衣物?怪不得魏明来喊自己时没有将衣服拿来?怪不得陈启煜那般催促,还不肯将包裹递与仆妇!
李半顿感惊喜,但转瞬间,这惊喜又被一股由气恼、悔恨、羞耻交织着的情绪取代,她的手不知何时已握成一个拳头,重重砸在了地上:自己竟沉溺于“龙女”的虚名,险些误了这般要紧的事。
“这信怎么没有信封呢”李半自语道,难道布肆店主是为了方便将其藏进衣襟夹层,才特意如此的吗?
李半一边想着,一边在黏土上用力揉捻,很快就将纸张铺开,当她看到第一个字的时候,双眼不觉间就已有些模糊。
这不是布肆店主给她传递的信息,这是聂飞云亲自写给她的!
贤妹妆次:
见字如晤。
得来音书,欣慰良深。自尔远行,吾与汝二姊朝夕悬念,山川遥阻,恐尔膳寝失宜,栖止无定。汝姊素知尔性慈,常忧尔厚人薄己,周至他人而疏于自顾。每言及此,辄叹曰:“不知吾妹今在何处,形貌清减否?彼魏郎者,果能善护吾妹否?”
忆尔初至家时,言笑晏晏,姊妹促膝,恍如昨日;然思及送别之晨,露湿衣襟,又不觉泪眦泫然。
此信来时,适值汝二姊外出理事,惟吾独处闺中。尔所询之事,已悉遣人处置。那双禽鸟,初令人寻回,然念其本恋旧林,遂命纵之。奈何雌鸟翅损,鸣声哀哀,若含痛楚,非但不愿振翼,反依依绕人不去。观其情状可怜,只得暂留园中调养。待尔归日,可共观之。此鸟灵慧解意,常依人左右,竟似识故旧焉。
家中诸务平顺,勿以为念。时近朱明,然夜分风露犹寒,务必添衣加裳。世途多歧,人心幽微,凡事宜慎思明辨,勿轻信于人。吾姊妹前辙可鉴,惟愿尔步步安妥。
姊遁月手书
看到最后一字,李半的前襟早已被泪水浸湿。她竭力压低声音,生怕被院内等候的仆妇察觉异常。自己何德何能,竟值得大姐、二姐如此费心挂念!
她想起从昨夜到今晨,自己就像一个漂浮于高空之上的气球,一路寻着太阳炽烈的光芒,却差点被那超乎寻常的能量燃爆。
这封信来的时机是如此重要,大姐、二姐的质朴温情,终于让自己又有了几分脚踏实地之感。
李半一边轻轻拭泪,一边仔细琢磨着大姐信中的字字句句。看来大姐落笔之时,还是心有顾忌,信写得比较隐晦,落款还刻意将自己的名字做了调整。
二姐外出办事,想必二姐很有可能是已经去张家实际勘察了,只是不知道她到底是去的张元春的府邸,还是那座别院。
一双禽鸟已经寻回,也就是店家的一对儿女已经找到,并且命人送回了。
雌鸟翅损……不愿振翼……却让她心头一沉。她想起魏昭画的那两幅肖像,那小姑娘生得那样明媚,被一群流民掳走。那些饥肠辘辘之人抢得食物饱腹之后,又会如何?
李半有些不敢去想,可心底却已隐隐有了答案。
她将大姐信中的只字片语反复细读,表情逐渐转为无奈。
也许,留在大姐、二姐的身边,对她来说,确实是更好的选择呢?
她失踪这么多天,就算平安回到村落,又将面对多少猜测、流言。她的父母都未必能完全理解她,重逢或许反成彼此的煎熬。
待在大姐、二姐的身边,也许她才能获得当下她最需要的力量。可这难道不也意味着,她踏上了与大姐、二姐相似的路?这,究竟,是好?是坏?李半想不出答案。
屋内的光线愈发明亮,李半看着手中的信有些惘然。那信上的字在充足的光线下,好像要从纸面上跃出一般,李半不觉身子往后一挫,整个人如梦初醒,镜台桌案上新衣的那一抹紫色突然闯进视线,李半这才意识到:不能再在房间里多做耽搁了,难免会引起众人的猜忌。自己看信费了这许多功夫,必须有个合理的理由。
李半将衣物搭在衣桁上,迅速更换妥当后回到妆台前。镜中人影虽衣裙合衬,发式却仍是王益柔为她梳的胡女模样。
她低声自语:“这发型与衣裳实在不配……正好,请方才那位娘子来为我重梳,也可让时间耽搁得更合情理些。”
她转向房门方向,略略提高声调,平稳唤道:“门外何人候着?可进来了。”
仆妇本静立于廊下,闻声立即面向房门,清晰应道:“老奴在此。谨听娘子吩咐。”
待仆妇入内,李半只简单吩咐欲梳一新髻以配衣裳。仆妇略一思量,便转身去取妆奁用具。
发髻梳成,李半对镜细看。镜中之人衣裙清雅,云髻温婉,再无半点“龙女”的威仪之感。
她端详片刻,唇边不自觉浮起一丝安然的笑意。
这一身,反倒让她找回了久违的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