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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晨起送衣为哪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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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要!魏大哥,魏大哥!”李半瘫倒在地,祈求着一切都没有发生。她并没有感受到权力得到验证,随意处置别人生死的快感,心底却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悔恨。她的声音极小,好像只有自己能听到,眼泪却早已把前襟沾湿。
自己,怎么能因为魏昭,提出了一个自己不愿意接受的谏言,就命人将他拖出去斩首?
李半心如刀绞,极力想挣脱这一身华服的束缚,可指尖触及锦缎的金绣时,竟又生出一丝可耻的留恋。
“仙女姐姐,仙女姐姐……”
好像是魏明的声音,李半心底一惊,他定是来为兄长索命的!
李半吓得连连摆手,本来就瘫倒在地的她,用两脚拼命蹬地,使自己的身子一再向后退着。
突然,李半感觉,自己的双肩好似被一股力量牢牢扣住,身子再也无法挪动分毫。一只手遮挡在自己面前,光线越来越暗,她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不——!”李半大吼着,猛然睁开双眼,胸口剧烈起伏,急促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早已渗出密密细汗。
当视线缓缓收拢,她看到,魏明正俯身望着她,一只手正轻轻拂在自己肩头,另一只手在自己面前微微摇晃,脸上满是关切。
李半抬手轻按额角,只觉得脑内隐隐胀痛。
“仙女姐姐,你做噩梦了……”魏明一边说话,一边极其自然地将双手收回身侧。他的声音失去了平日里的活泼,有些低沉,李半一时竟有些不太适应。
李半怔了怔,才慢慢舒出一口长气。她撑肘坐起,环顾四周。自己正躺在齐家宅院的客房卧榻之上:原来是梦……幸好只是梦。
可自己何时回来的?如何回来的?怎么一点儿不记得了?这样想着,李半忽觉头痛又加重了几分。
她看向魏明,眼神还带着刚醒之人的呆滞,“哦,是魏明啊,我……”她声音还有些虚弱,好像还在极力回忆刚才的那个梦,可是却渐渐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见她神情痛苦,魏明心中又忧又急,伸手想扶她躺下……
昨晚魏昭将李半带回的时候,已是深夜。客院里,李文的鼾声如雷,魏明却一直神识清醒,院外脚步声一响,他便屏息侧耳:可是,听着却只有一个人的脚步,但那一个人的脚步,却格外沉重……
他再也无法在床榻上安然躺着,于是轻轻翻身下床,光脚向窗口走去。他轻轻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偷眼向外望去。
真是魏昭和李半回来了,可是两人却不是散步归来,而是魏昭抱着李半走进了客院。
魏明看着魏昭抱着李半的手,看着李半的前额抵在魏昭宽阔的胸膛之上,心底忽地涌起火光,将五脏都快燃着。
他那刚才使了巧劲儿推窗的手,此时已是青筋暴起,这个时候如果有谁敢出一丁点儿声音,恐怕这一拳下去,定是肝肠寸断。
随着魏昭一步一步向李半的屋子迈近,魏明的眼神变得越发狠厉。可他的身子却是一动不动,此刻的他,犹如在等待猎物的一只猛虎,他在赌,赌自己看人的眼光;他在等,等一个实际的结果。
他甚至有些恼恨起今晚的圆月,竟如此明亮,连李半房间的窗棂都照得一清二楚。
在等待的过程里,那个最开始引起他愤怒的原因已经变得不再重要,对他而言,事情的走向已经比事情本身更重要。
魏昭将李半送进屋内,门却没有合上。看着那扇还开着的门,魏明的心已经踏实了一半,可他的眼睛还是死死地盯着那间屋子,盯着那扇开着的门,盯着门口的空地。
转眼间,一道长长的人影投在门前空地上,是魏昭!他不疾不徐地退到了李半屋外,重又将屋门合上。
魏明的嘴角突然扯出了一丝弧度,眼神中的狠厉忽地演变成一种狡黠。他将窗扇无声合拢,随即足尖一点,迅捷地回到榻上,和衣侧卧,拉好被衾,将自己藏入阴影之中。好像刚才的窥探,从来都不曾发生过……
“仙女姐姐,布肆遣人将衣裳送来了。”魏明的声音异常平稳,每个字都像在齿间仔细打磨过才吐出,“齐里正请你去试看是否合身。你若尚感倦怠,再多歇息片刻也无妨的。”
魏明第一次将话说得如此清楚,李半听罢,心底不由生出一丝讶异。
她抬眼望向魏明,认真地端详起他的脸,魏明竟一下将脸别过,但是那泛红的耳根,却一下子落进了李半的眼中。
李半心中暗想:昨天才去布肆买的布,交予裁缝铺赶制,四套衣裳,古人纯手工缝制,纵是再快,也得需四五日工夫。怎么今早就送来了?而且就算是做好了来送,也应该是裁缝铺来送,为什么是布肆派人上门?
李半实在按压不住心下的好奇,起身便要下榻,又觉魏明在旁不便,轻声说道:“姐姐没事了,这就起身收拾。明儿……你且去外间稍候片刻,可好?”
魏明眼眸低垂,飞速点头,转过身就向门外跑去,那熟悉的孩童感觉又回来了。
李半望着他的背影,想着他刚才几句话,就将事情讲的那样条理清晰。之前好多次那种奇怪的怀疑再次在心头升起:为什么,魏明有时候看起来就和正常的男子没有什么区别呢?李半的眉头拧在了一起。
她暂且按下疑虑,匆匆盥洗整理,不多时便出了房门。与魏明随候在廊下的齐家仆妇向前院行去。
刚踏入正堂庭院,便见东侧两张榆木坐榻上端坐着李文与魏昭。西侧则另有四人:首座是里正齐琮,其侧为云朴先生,那瘦高身形自是齐彦强。最末一位男子,从后看去,比齐彦强略矮半头,肩膀却稍宽,背脊挺直而不显僵硬,姿态舒展自然。一袭半旧的青灰外袍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色泽。
李半一边随仆妇前行,一边暗自思量:此人是谁?
她迅速在记忆中搜索进村后见过的面孔,却无一人能与此背影重合。
李文正与众人谈笑风生,魏昭见魏明已将李半引来,便朝她微微颔首。李半却立即面色一红:对于昨夜的月下散步,她只记得自己和魏昭谈着谈着,心下就有些恼怒,然后不知怎的自己的神思好像抽离了身体,最后连自己是怎么回来的都全然没有印象了。
她刻意回避着魏昭的目光,面上仍端着龙女的沉静仪态,步履从容地向前走去。
仆妇躬身引她至堂前,扬声道:“龙女娘娘驾临——”
齐琮等人闻声整肃衣冠、起身相迎。齐琮率先行叉手礼,云朴先生、齐彦强及那位陌生男子随之躬身,衣袖摆动间带起细微的风声。
李半这才看清那男子的面容:一张标准的巴掌脸,单眼皮,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瞳孔呈深褐色,眼神深邃、专注、还隐隐带着一丝忧伤。整张脸温和俊秀,透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李半想起晨间魏明所言,立即反应过来:这必是布肆店主家那位寒窗苦读的三郎君了。果然是风仪俊朗、沉静儒雅。
此刻已行至魏昭身边的魏明,早已瞥见李半眼底泛出的赞叹之色。心下先是冷哼一声,随后面上却浮起一丝浅笑:莫说这个李畔,便是我,见了这位陈家三郎,也是好生惊喜。
在去请李半之前,魏明几人已与这位陈家三郎有过简叙。其人不仅容止清朗,令人见之忘俗,谈吐间更是谦和蕴藉,文采内敛,与之对坐,如沐春风,连素来沉静的魏昭也不由多言了几句。
此时齐琮已恭敬侧身,温声问道:“寒舍简陋,不知龙女娘娘昨夜是否安寝?”
李半端持姿态,淡然颔首:“承蒙齐里正悉心款待,客院清幽,卧榻舒适。一夜安眠,晨起神清气爽,深感厚意。”
齐琮慌忙后退半步,深揖及地:“仙驾光降,蓬荜生辉。老朽不过略尽东道之谊,诸事粗简,全赖娘娘海涵。您能安宿,便是阖村之福。”
李半敏锐地察觉到齐琮态度的转变。回想初次在正堂相见时,他虽也恭敬,却难掩言语间的试探与神色中的犹疑。而此刻,那份恭敬已全然化作笃信与折服,再无半分保留。
见他如此,李半心下不由掠过一丝窘迫。但是内心深处不为人知,不为己知的幽微角落里,却有什么东西被悄然填满,如静水深流,表面未起一丝波澜。
齐琮微抬手臂,将李半的目光引向一旁的青年,温声介绍:“此乃陈氏布肆店主家三郎,特为仙长与娘娘送定制衣裳而来。”
陈三郎应声上前两步,躬身长揖及地:“小子陈启煜,拜见娘娘。奉家严之命,特将诸位定制的衣裳送来。手艺粗陋,唯尽心耳。尺寸皆依昨日量体记录,并遵娘娘所嘱,未施繁绣,但求雅洁舒徐;道长所选葛布,亦已反复浆捶,务使软韧宜于跋涉。” 言语清晰得体,措辞恭而不卑。
李半听他谈吐,只觉清朗悦耳。她微微颔首,目光掠过一旁几案上齐整的布包,温声道:“有劳陈郎君亲送。”随即略带疑惑地问道:“只是我们昨日方选定衣料送去裁缝,怎会如此迅速便已制成?”她本还想问为何由布肆送来,话至唇边却又悄然咽了回去。
陈启煜从容整袖,再度揖手,温声解释:“村中父老闻知娘娘与仙长需赶制衣裳,皆愿略尽芹献。昨日裁缝铺内,擅女红者云集响应,众人协心同力,夤夜赶制,方能竟夕而成。铺主知某素与齐家往来,今晨便送至店中。家父感念此心,特命某亲呈于前。”
李半听完,心下大受感动,一股暖流很快泛遍周身。可不知为何,那隐于袖中的指尖却在微微颤动,心跳也不由得有些加速。一丝连她自己都没体味清楚的兴奋,不知何时已在心尖儿绽放:自己喜欢的、想要的东西,还未开口提出要求,别人便争相抢着去办,第一时间送到自己面前。这不仅仅是得偿所愿的心满意足,更有凌驾众人之上的隐秘快感。
她稳住心神,对齐琮几人缓声道:“有劳诸位费心了。还请坐下用茶。”
陈启煜却未就座,反而躬身近前,语气恳切:“娘娘若是得便,不妨先试衣裳是否合体。裁缝铺中尚有人等候,倘需修改,某即刻送回,以免耽误仙长与娘娘的正事。”
陈启煜未即刻落座,反请李半先行试衣,这让她心底掠过一丝细微的不快。随即她迅速地察觉到自己这非比寻常的反应,心下大为吃惊:自己扮着扮着龙女,竟当起真来了?
思及此,她颊边微微发热,心中却又生出一缕狐疑:观这位陈家三郎言行,并非不知礼数之人,何况他这么一大早就带着衣服登门,难不成真只是因为有村妇在裁缝铺等着修改,就如此坚持?
李半细察陈启煜的神色,却见对方面容温静如常,目光澄澈坦然,并无半分遮掩之态。众目睽睽之下,她为了维持龙女“体恤民众”的形象,只得含笑应道:“既如此,我这便去试。有劳陈郎君稍候。”
一直侍立于堂外的仆妇闻声,即刻躬身碎步上前,双手交叠于腹前:“娘子更衣,请随老身移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