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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苦海余生聚山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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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半一见白衣女子,胸中怒火骤起,十指不自觉蜷紧。可转念间那股戾气又化作寒灰——这场无妄之灾,究其根源竟不知该向谁讨要。
思来想去,终究最恨的还是自己。不论起因如何,李文的遭遇她都难辞其咎。若将愤懑泄于他人,不过是为自己的无能寻个出口罢了。
这般想着,她忽然找回了几分力气。当务之急,是该思索如何弥补,还能为李文做些什么。
"姑娘。"白衣女子轻声开口,嗓音温润似春水,"此番过错全系于我,万死难辞其咎。不敢奢求宽恕,但请姑娘保重身子。"她目光诚挚地落在李半肩头的伤处,"我看姑娘伤势未愈,切莫太过伤神。"
这番关切若是在平日,本该令人动容。可此刻想起李文的遭遇,李半只觉心里五味陈杂。她可以原谅这些女子,却无法原谅自己。
白衣女子与红衣女子交换了个眼神,二人一同上前搀扶。李半本欲挣脱,然见她们眸中愧色灼灼,终是默然受之。——事已至此,何必再以粗暴相待。
"姑娘,他们苏醒尚需时辰。"白衣女子柔声劝道,"不如先让我们为你处理背伤。待诸位清醒后,再共商惩处之策,可好?"
李半喉间哽咽难言,任二人引着步出石室。每一步都踏在破碎的心上,却又在破碎中生出新的力量。
白衣女子为表诚意,亲自为李半处理背上伤口。她手法轻柔如羽,一边敷药一边将山寨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红衣女子本名聂飞云,原是西域颇负盛名的侠女,常受胡商所托押送珍稀货物。谁知一次护送珠宝途中,当地官员为向上献礼,竟与豪强勾结劫掠。同行护卫尽数殒命,唯她因是女子被留活口。那豪强欲行不轨后灭口,却不料在巫山云雨之际反被她夺了性命。
豪强家恐事败不敢声张,只对外称暴病而亡,却在胡商报官后暗中运作,诬她勾结流匪劫掠珠宝。一时间通缉文书贴遍数州,飞云只得远走南疆。
"尔等既指鹿为马,我便快意恩仇,当真做了这绿林草莽!"怀着这般愤懑,她落草为寇,却始终秉持侠义之心,专劫贪官豪强。渐渐地,逃役的农妇、被压迫的少数民族女子、流放者的妻女,皆来投奔。她择人而收,凡拖家带口者,她皆赠银钱指点生路。受恩者散作四方眼线,竟织成张消息网。说到此处,白衣女子系紧绷带结扣:"如今寨中姊妹,多是苦海余生人。"聂飞云听至此处,眼眶蓦地一热。她不愿被瞧见这份失态,倏然侧过身去,倔强地避开了二人的视线。
李半听罢心下肃然,却仍有一丝疑虑如游丝缠绕——这般侠义传奇,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为安抚他们精心编织的谎言?
正思忖间,忽对上一双清冽眼眸。白衣女子轻声问道:"姑娘不信我所言?"
李半暗惊其察言观色之能,背脊倏然生寒。转念又想:若这女子真存歹意,以她的手段,自己与魏昭等人早已命丧黄泉,又何须费心编造这长篇故事?
"这洞中五十余姊妹"白衣女子声如金石相击,"姑娘尽可随意探问。且看哪个不是苦海浮沉之人?虽非人尽皆知大姐往事,却无人不晓其侠义心肠。”白衣女子语声渐沉,“更可问问她们,入寨以来所劫皆是何等人物?”
字字铿锵如惊雷落耳,那份坦荡随着话音直抵李半心底。她感到胸中疑云正被这凛然正气缓缓驱散,肩颈线条不禁渐渐松弛。
白衣女子端详李半神色,唇角微扬:"诸位此行欲经齐家村往淄县采办粮药,可是?"素手自腰间解下一枚木牌,"这些地界多有受过大姐恩惠之人。"
李半接过细观,但见乌木牌上凤凰展翼穿云,翎羽鎏金,每根细羽皆以游丝刻就,凤首微昂似欲破空而去。"此乃寨中信物。"白衣女子指间轻抚凤凰纹样,"若需相助,可对人言'青青翠竹,尽是法身',若得回'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者..."
语至此处,她眸光忽似蒙上薄雾,望向石壁间摇曳的灯影,静默片刻方续道:"...便是自己人。届时示此符牌,纵是刀山火海,对方亦当鼎力相助。"
李半握着那方木牌,只觉掌心沉甸甸的——这小小令牌背后,是整座山寨的承诺与力量。从此他们不再是四人独行,而是有一支隐在暗处的义军为之护航。
她慌忙要将令牌递回:“这般贵重的信物,我实在受不起。”
白衣女子翩然后撤半步,让她伸出的手悬在半空。聂飞云闻声转头,明澈的目光直直照进李半心底:“姑娘务必收下。你们为民奔走,我等本就该全力相助,况因误会今日又铸大错。”她言语恳切,字字灼烫,“于公于私,这令牌都该交到你们手中。”
李半触及她眼中毫无保留的赤诚,指尖在令牌纹路上轻轻摩挲。沉吟片刻,终于郑重地将木牌收入腰间。
“多谢。”她轻声道。
二字虽简,却已承载了千言万语。
李半望向聂飞云与白衣女子,感激之余,心头不禁泛起一丝好奇——为何这白衣女子只细说聂飞云与山寨的来历,对自己的过往却讳莫如深?看她通身的气度风华,绝非寻常落难女子,又是如何来到这山寨的?
转念又想,他人不说,自有其难言之隐,岂可因一己好奇徒增烦扰?不料那白衣女子心细如发,早已从她的神态中窥见端倪。“姑娘可是在好奇我的来历?”她唇角漾起一抹浅淡的苦笑,声音里仿佛凝着化不开的霜雪。
聂飞云闻言侧首,目光中流露出深切的怜惜。即便她不发一语,李半也能从那双眼中读出——这白衣女子的过往,只怕比聂飞云的遭遇更令人心碎。
“二妹……”聂飞云轻声唤道,语气中带着劝阻。
白衣女子却微微摆手:“无妨。”二字出口,如碎石落湖,在这石室中荡开一片寂寥的涟漪。
我本名王益柔。祖父乃开国名将、明国公王世勋,曾为本朝立下赫赫战功,位极人臣。后来蒙赐国姓,荣宠无双。
她话音平静如水,仿佛在诉说他人故事。李半却心头震动——这般显赫家世,难怪她气度雍容如九天明月。可既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又怎会沦落绿林?
"高宗驾崩后,曾立皇子为帝。"王益柔眸光渐冷,"当今圣上以'欲让天下于岳父'之由废帝,改立幼主,实则独揽朝纲。"她指尖无意识划过石壁,"家父素以忠臣自诩,见她大肆提拔外戚,清洗旧臣,遂联合同僚举兵清君侧。"
起兵之初,十万义师势如破竹。然战略失当,终在扬州下阿溪一役全军覆没。从旌旗蔽日到兵败山倒,不过短短九十余日。
石室中只闻她清冷语声,每个字都似凝结着血色寒霜。
先父见大势已去,为存血脉,急遣心腹分批护送族中幼嗣潜逃。老仆携我昼伏夜行至安全处所后,因牵挂家中妻女,便与我挥泪作别。
彼时囊中渐空,我不敢抛头露面,只得雇一妇人往质库典当玉璜。岂料那妇人在库内盘桓许久,出来时目光逡巡四顾。待寻见我,急道柜上识货,定要物主亲至。
"谁知——这一脚迈进的不是质库,竟是地狱。"王益柔声若游丝,聂飞云早已别过脸去,指节攥得发白。李半犹自不解:典当珠玉能招何等祸事?却见烛火摇曳中,白衣女子袖间隐隐颤动,恍若秋风最后一片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