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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失魂落魄急扣门 ...

  •   远处哨棚草帘掀起,两个守卫侧着身子向外挪出,一前一后抬着个沉沉的柏木食桶,步履凌乱,桶身随着脚步左摇右晃,仿佛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完全回魂。紧接着,又有两人抬了只双耳陶瓮跟出来,走得倒是稳当许多。
      魏昭立在夜色中,朝守卫来处细细观望,心下明了:前头那两个魂不守舍的,定是刚才亲眼见过石坠发光的;后头跟着的应是哨棚里轮值歇息的同伴(丑寅之交本是换岗时辰),被这番动静吵醒后,见二人要将储备的餐食尽数搬空,岂有不过问的?那惊魂未定的守卫瞒不住,索性多叫两人搭把手,一同送来。只是这新来的两个虽手抬重物,眼神却不住往马车方向瞟,脖颈使劲向前伸着,明显是已听说了“龙女显圣”的奇闻。
      李文见那几人抬着食具从哨棚出来,精神顿时一振。“看来备了不少吃食!”他笑着搓了搓手,转向魏昭,“刚才周旋时倒不觉得,如今闲下来,腹中真是擂鼓一般。” 他笑时眼尾漾起细纹,掌心在自己空瘪的腹部轻轻揉了两圈,袍袖随着动作微微起伏。
      魏昭亦扬了扬唇角,温声应和:“夜寒风急,能有一碗热汤暖身,确是再好不过。”可他虽这般说着,眼底却掠过一缕不易察觉的忧色。他的目光似已穿过那几个蹒跚走近的身影,投向更深的、被夜色笼罩的村落深处——
      那去通报的守卫头领,此时……到哪儿了呢?
      其实,那领头的守卫自从见了石坠迸发的异光后,魂魄便似被摄走大半。他嘴上应着李半的吩咐,连滚带爬地往村里奔时,两条腿已不听使唤,深一脚浅一脚如同踏在干草堆里。那光太过诡谲,直烧穿了守卫半辈子笃信的阴阳常理。他与那喊“见鬼”的同伴本无二致,心神早已溃如决堤。无非仗着多出几年的戍守阅历,强用那点残存的职责意识锁住最后一丝体面。
      等到刚一离开众人视线,独行在漆黑村道上时,那点强撑的气力便骤然散尽。他忽地跌倒在道旁的老槐树下,当他伸出手想要扶住树干起身时,树皮粗糙的触感竟陌生得像隔世之物。我是谁?要去作甚?这两个念头在空荡荡的脑壳里撞来撞去,只记得该往村中心走,去叩那扇开在院墙的东南角的乌头门……可为何要去?混沌中浮起些记忆碎片:肋下银饼沉甸甸的坠感,铜盆里炸开的光团,还有那双沉静的、威严的龙女眼睛。
      他像个提线木偶,凭着最后一点模糊的“必须去找里正”的念头,踉跄地扑向村落深处那片沉睡的黑暗。
      寅时三刻,整个村子仍浸在浓稠的墨蓝之中,唯有远处水塘传来几声寥落的蛙鸣,反倒将夜的沉寂衬得愈发深重。
      突然,“砰砰砰——!”
      一阵失了章法、近乎砸门的猛捶,狠狠地撕裂了这片寂静。
      那领头守卫一路神魂飘荡,此刻竟将乡约礼数忘得干净,只凭本能以拳骨发狠叩门,他的嘴徒然张合了几下,却好似被浆糊死死封住,连一声最简单的“禀报”都挤不出来。整个人挂在门环旁,眼神空茫茫地望向黑暗深处,只剩胸腔在剧烈地起伏。
      门内守夜的人被这敲门声惊醒,十分警觉地快速走到门边,紧抵门扇,隔门高声喝问:“门外何人?夜半扣门,有何急事?”
      这一声喝问,却如一盆冷水浇头,将守卫的神志激得清醒三分。他身子晃了晃,猛地吸了口气,喉咙里终于挣出嘶哑却清晰的声音:
      “老哥开门!是我——村口值守的齐二成!有天大的急事,必须立见里正!” 话音未落,又补了句,“关乎……关乎全村的祸福!”
      值夜老仆听得是熟识的齐二成,悬在嗓子眼的心这才重重落回原处。既是村口戍守之人深夜急叩,必有要事。他语气稍缓,隔着门应道:“稍候,我这就去禀报!”
      门外,齐二成听见这声回应,那口强撑了许久的气骤然一泄。双腿霎时软如棉絮,整个人顺着厚重的杉木门板滑坐下去,瘫倒在乌头门外。他将全身重量都倚在冰凉的门板上,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实物。
      值夜人通报后返回,将门轻轻拉开一道缝,老旧的门轴发出“嘎吱”一声呻吟。他身后油盏的昏黄光线随之淌出,在门槛内外晕开一团暖而弱的亮。
      老仆擎灯细看,只见齐二成手臂倚着门板,随着门板的拉动向门内倒来,额前散发黏在惨白的面皮上。“二成?”他俯身低唤。
      齐二成嘴唇哆嗦着,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值夜人见状,先将油盏搁在门边石墩上,俯身将他半扶半拖地架进门内,随即利落地回身掩门、落闩。
      他重新提起油盏,火光因动作而剧烈摇晃,在两人脸上投下动荡的影子。
      “还能自己走么?”值夜人压低声音问。
      齐二成勉强点了点头。
      值夜人叮嘱道“你跟着灯走,当心脚下石板滑。”
      两人穿过门廊,堂屋的门扇早已敞开。堂屋正中一张粗木方案上,三枝铜灯树已经点燃,灯焰笔直;方案另一端还亮着一盏陶制油灯。两处光源交叠,将整间屋子照得通明却又不刺眼。方案后设着一张无围矮榻,榻上随意堆着一条半旧的青灰毯子。两侧各摆了两张供客人用的条凳与小坐榻。
      里正齐琮已披着一件深青色圆领旧袍坐在矮榻上,头发只是匆匆一束,几缕散发垂在颈侧。
      他年纪约莫五十上下,身形挺拔,肩背厚实,手背上青筋虬结,一望便知是常年操劳、筋骨结实之人。一张标准的国字脸,下颌方正清晰,透着一股磐石般的稳重,甚至有些执拗的劲头。单眼皮,眼形偏长,眼尾微微下垂——这让他看人时,眼神总在“憨直忠厚”与“深沉难测”之间微妙地游移。鼻头圆钝多肉,添了几分庄稼人的朴拙;高颧骨撑起整张脸的轮廓,而深刻的法令纹不仅刻着年岁,也让他沉默时的面容显得格外复杂。嘴唇偏薄,唇线清晰,不笑时透出冷肃,若是微微一笑,又意外地显出几分可亲。
      此时他身形未动,目光却如秤砣般沉沉压向门口,在摇晃的油盏光中先扫过值夜人,最终落在魂不守舍的齐二成身上。
      看着值夜人福伯将齐二成带进堂屋,齐琮面色严肃,眼底却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他没等对方行礼,便抬手虚按:“不必多礼,近前说话。”随即转向福伯,“给他舀碗温水来。” 声音不高,却带着乡里长者特有的威仪。
      福伯躬身应下,悄步退向门外。
      齐二成脚步虚浮地挪到方案前,身子仍微微发颤。齐琮向前倾身,案上灯树的光恰好照亮他紧蹙的眉峰:“说清楚——村口究竟出了什么事?”
      齐琮的语气并不严厉,齐二成闻声却似被抽了筋骨,双膝一软跌坐在地。他眼神涣散,语无伦次地开始述说,话头颠来倒去:“那龙女……不、不……是鬼魅……”手指无意识抠抓着青砖缝,“铜盆里炸出个白太阳……”他胡乱摆着手,视线飘向北墙的竹编匾额,仿佛在对着虚空呢喃,“她……她让我速来通报……请您,请您亲往村口……”
      齐琮的眉头倏然锁紧,眼底掠过刀锋般的寒意。一股怒气从心头涌起:什么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在这时候到村口装神弄鬼?
      可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齐二成那张惨白失神的脸上时,那怒气又陡然凝住——不对!齐二成是他亲手挑出来的人,生的健硕不说,平日胆气十足,办事也稳当。去年曾独力格毙过下山伤人的野彘,平素戍守巡夜也从未有失,这才让他领着村口那班人。寻常的江湖伎俩、恐吓诈术,绝不可能将这样一个汉子摧折成这般模样。
      堂屋内灯火通明,铜灯树的光映着齐二成空洞的双眼,也映着齐琮逐渐沉凝的神情。他缓缓向后靠回榻沿,手指无声地叩在案边。
      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齐琮长叹一声,沉沉吐出一口浊气。齐二成所言之事,莫说他这半辈子闻所未闻,便是往上数几代先人,怕也未曾听过这般怪诞情状。眼下正值疫气横行,村中人如惊弓之鸟,对神鬼之事又敬又惧,早已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此事若处理不当,任由流言散开,只怕引起的恐慌,会比那“白太阳”本身更致命。
      正当此时,一个人影忽地撞进脑海。
      此翁年少时曾在长安以诗赋闻名,却不知何故科场蹉跎。后竟随终南山道人云游三载,暮年忽择齐家村隐居。因其通晓典籍、熟知律令,更兼待人温厚,村中每逢疑难,总有人携着粟米登门求教。老先生亦从不推拒,竹篱茅舍间,常闻其循循解惑之声。
      齐琮指节无意识叩击案面,榆木发出沉笃的闷响。铜灯树的光焰随他的动作微微摇曳,在墙上投出变幻的影。或许此事……真需借那双阅遍世情的慧眼一观?
      福伯端着陶碗方踏进堂屋,不待他将碗递出,齐琮已急促吩咐:“福伯,速去唤醒彦强,不必来见,直往云朴先生宅邸相请。” 语速虽快,声音却很沉稳“就说有万分紧急之事,不得不夤夜相扰。”
      福伯连忙点头,转身便要走。
      “且慢,”齐琮又补上一句,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叮嘱彦强,礼数务必周全,切莫失仪。”
      “老奴明白。”福伯躬身应下,这才想起手中还端着那碗温水,忙弯腰送到齐二成颤巍巍的手中。随即出门,匆匆向东厢房走去,脚步声迅速消融在院外的夜色里。
      此时,李半几人早已用完守卫们送来的羹饼,回到马车上休息。李半与魏明各倚一侧厢壁,魏昭和李文则坐在车辕上,背靠车门闭目养神。魏明蜷在青毡上睡得正沉,少年清浅的呼吸与李文抑扬顿挫的鼾声交织成趣。李半却毫无睡意,不时将车窗帘掀起,探头望向村口封锁处。每个动作她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熟睡的同伴。可是每一次衣料与厢板的细微摩擦,每一次探身时,发间西域金粟及车帷的窸窣,都清晰地落进车辕上假寐的魏昭耳中。
      他看似倚门阖目,实则每根神经都如绷紧的弓弦——他同样,在黑暗里等待着未知的变数。
      “喔~喔喔~”
      第一声鸡鸣从村落深处传来,遥远却尖利,撕裂了黑夜的帷幕。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整个村落的鸡都跟着啼叫起来。这本该充满生气的晨鸣,此刻听在李半与魏昭耳中,却像在荒野中听到了群狼呜嚎,在心底拉响一阵警报。
      李半再也坐不住了。
      她轻轻起身,弯腰挪到车帘边。指尖刚将车帘掀起微微一角,正对上魏昭转过来的视线。她张了张口,瞥见一旁李文睡得正沉,鼾声匀长,终是把话咽了回去。
      魏昭已无声地站起身,脚尖极轻地点地,随即朝她稳稳伸出手臂。李半会意,扶住他的小臂,利落地跃下车来。
      两人走出十数步,在车马与村口之间的空地上站定。李半终于低声开口: “魏大哥,那领头的守卫去了这般久,怎还不见回音?”
      魏昭的目光投向天际那道“青气”裂开的缝隙,黎明前最后的深蓝,正被一线若有若无的灰白缓慢侵蚀。他的眼底不知不觉覆上了一层晨雾般的迷蒙。他转过脸看向李半,李半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了不确定,甚至是一闪而过的茫然。
      静了片刻,他才沉声说道:
      “该做的,你我皆已尽力。接下来,便看天意如何,抑或……”他顿了顿,“是否有人为之力愿助破局。”
      李半心底蓦地涌起一股强烈的期盼——盼他所说的“人为之力”真会出现。可这念头刚冒尖,又被她习惯性地摁了下去。从小到大,她太清楚了:将希望寄托于他人,往往只会换来更深的失望。
      晨风穿过旷野,带着露水与泥土的气息,也带着远处渐歇的鸡鸣。第一缕天光终于刺破云层,落在两人沉默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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