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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月华倾泻认龙女 ...

  •   魏昭面上静若深潭,心下却暗流翻涌。他本算计着:守卫既收下银饼,便该顺水推舟前去通报,如此便可免去石坠显异之险——那玉器发光之事纵在道门典籍中亦属罕闻,多一人知晓便多一分变数。谁料这几人银钱照收,行事却仍按着乡野胥吏那套章法,竟连夜叩里正门扉都不肯。
      他目光掠过土墙边渐暗的灯火,暗忖:经此一夜周旋,至天明时,这道士携龙女佩异玉的消息必会传遍乡闾。届时接头之人自会循迹来寻,只是……魏昭袖中的指节无意识收紧了——每迟一刻,被掳孩童便远一分,这其间的权衡,直如刀刃行走于蚕丝。
      他正暗自权衡着这其中的利害轻重,未及决断,却听李半已轻声开了口——
      魏昭余光瞥见她绛红裙摆轻晃,那声要水的请求说得温婉从容,恰似早看破他此刻进退维谷的窘境。他忽觉前襟内袋微微发烫。那两张孩童画像贴着心口处,竟无端生出暖意,似有温血徐徐浸润楮纸——不知是奔走间体热熏蒸,还是冥冥中那双姐弟在未知的黑暗里,正借这粗糙的纸墨与描画之人感应灵犀。
      魏明立在一边,看着眼前僵持,既觉无趣又感疲惫,索性佯装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着眼睛嘟囔道:“哥哥……明儿困了,想睡会儿。”
      这话倒让那领头守卫脸上有些发臊——方才纳入怀中的银饼此刻正贴着肋下发烫。他搓了搓粗粝的手指,欲言又止:若请这痴儿进哨棚歇息,怕犯了夜禁条例;若任其在野地里站着,又实在于心难安。
      正踌躇间,魏昭已温声应道:“明儿且回车中假寐片刻。”言罢抬手虚扶其臂肘,魏明依言攀上车厢,蜷在青布帷幔旁合了眼,呼吸很快变得细匀。
      领头守卫暗松口气,朝魏昭投去个感激的眼神。
      不消片刻,那被唤作老三的守卫端着铜盆蹒跚而来,盆中清水因步履晃动不断溢出,在黄土上溅出深色的圆点。他既要擎着火把,又得稳住铜盆,行走时两臂张开如扁担挑物,姿态颇为狼狈。另一名守卫见状快步迎上,接过他手里的火把,高声问道:“怎么不叫李二同来?也好给你照个亮。”
      端水守卫只垂首盯着水波,眼珠在火光里左右游移。李半顿时了然——这是怕多一人知晓,便要多分一杯羹。她心下不禁微微一叹:按说都是同村乡邻,日夜一同戍守,情分应当不浅;可真遇上天降横财,头一个念头竟是“少一人知晓,便多一分利”。
      火光晃动着,映着那守卫闪烁的眼神,也映着人性在骤富面前最直白、也最脆弱的算计。
      两人端着水盆回到原处,却仍隔着三步距离便驻足,那端水的守卫低声道:“龙……龙女,这水且置此处可好?”见李半颔首,才将铜盆小心置于黄土之上,盆沿与地面相接时竟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李半抬眸望向魏昭,后者会意,轻轻点头。她于是探手入怀,取出那枚石坠——几个守卫霎时屏息凝神,目光如铁针般钉在她掌心——想起魏昭先前所言“辟疫玉器需借‘天一真水’方显神通”,心中皆道:这便是那宝物了,莫非这女子真要施术?
      领头守卫不自觉将火把前探,跃动的橙红火光下,只见一块破烂不堪满是孔洞的石头。几个守卫眼中期待的火苗倏然熄灭,转而浮起浓浓的失望与讥诮。——这哪里是什么玉器?分明是块灰扑扑的糙石!
      领头者默默将火把收回,嘴角在蒙面布巾下扯出个冷笑:果真是招摇撞骗之徒!幸而未曾惊动里正。可这念头一转,他眼底反倒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窃喜:是骗子倒更好。那两枚银饼,岂不是白白落进我等怀里?
      夜风穿过村口,吹得火把的光在他蒙面巾上跳动,映出那双骤然松懈、甚至透出几分庆幸的眼睛。
      只听李半清脆唤了声“魏大哥”,魏昭便应声上前。李文眼疾手快,已将地上那铜盆端起。李文双手稳稳托起铜盆,盆沿清水微微晃荡。魏昭的右手覆上李半握着石坠的左手,两掌交叠处,石坠在指缝间若隐若现。
      几个守卫正看得茫然,忽见魏昭引着李半的手缓缓探入水中。就在清水漫过两人指节、触到石坠的刹那——
      整个铜盆骤然迸发出夺目的光芒!
      那光并不刺眼,却清澈皎洁如月华倾泻,瞬息之间将周遭数丈映得亮如白昼。拒马、土墙、哨棚乃至守卫们惊恐扭曲的面容,皆被照得纤毫毕现,连在马车中假寐的魏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光明惊动,倏然睁眼。
      一个守卫惨叫出声:“鬼……鬼啊——!”手中松明火把应声而落,转身便跑,皮靴在黄土上趔趄出凌乱的深坑。另一人惊得五指痉挛,那杆白蜡木矛自掌中滑脱,“啪嗒”一声横砸在地,矛杆弹跳两下,滚到李半裙边才止住。
      领头的守卫僵立如槁木,三息之后,双膝猛然砸进土里,竟将两块土坷垃碾得粉碎:“小人有眼无珠,冲撞龙女仙驾!求真人饶命啊!”额头一下下叩在黄土上,蒙面布巾滑脱半截,露出张因极度惊惧而扭曲的紫红脸膛。
      强光持续不过一弹指,却已在每个人眼底烙下灼目的残影。铜盆水面仍在微微颤动,无数细碎的金斑如星子沉浮,映得盆底铸造时留下的旋纹宛若流动的河图。
      魏昭从容抽手,清亮的水珠自他指间连串坠下。李半亦随之收手,就着前襟轻轻拭去指间水渍,而后仔细将石坠重新戴回颈间。她目光落向那仍跪在地上的守卫首领。
      “差官现下可愿通传了?”李半声调不高,却字字清晰如磬石相叩。
      那领头守卫连滚带爬地起身,蒙面布巾歪斜挂在耳后也顾不得整,只连连揖首:“愚民这便去!这便去!”转身时踉跄半步,又急急回头嘱咐瘫坐在地的同僚:“快!快将哨棚里煨着的羹饼都奉来!”声音已抖得不成调子。
      但见几人如惊雀四散:一个奔向村中时被拒马绊了个趔趄,另一个冲往哨棚途中竟撞翻了立着的木矛。土墙上那些被火光拉得细长的影子乱作一团,恍如被捣散的蚁穴。铜盆仍立在原处,水面浮着的金斑已完全消失,只余残波微微流转。
      李文喜上眉梢,几乎要拊掌而笑:“还是李畔这石头好使!任他多少银饼,也比不上这一道白光。”
      笑声未落,却见李半双眉微蹙,转向魏昭:“魏大哥以为,那些守卫会如何向村中禀报?是说撞见了鬼魅,还是……”她指尖轻触颈间石坠,“真将我当作西域龙女?”
      魏昭的目光仍望着守卫们消失的夜色深处,眼神有些空茫,仿佛已穿过眼前的黑暗,看向更不可知的去处。半晌,方缓声道:“他们如何说,并不打紧”他转身时,道袍下摆扫起些许微尘,“要紧的是,他们去寻的人里——可有咱们要见的人。”
      李文面上的笑意渐渐凝住。夜风忽疾,掠过土墙裂隙时发出呜咽般的哨音,竟将几人衣袂翻卷的声响、乃至呼吸时细微的气息,都吞没在苍茫的夜色里。
      李半忽觉浑身气力如沙漏般泄去,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一侧倾斜。魏昭几乎在她晃动的瞬间已移步至侧后方,右手虚悬在她肘后三寸处——这是医家扶助伤患的标准手势,既能随时托住,又不逾礼数。
      “可是背上伤处又发作了?”他声线压得极低,却满含关心。
      李半勉力稳住身形,反倒挤出个浅笑:“许是这一夜水米未进,脏腑有些虚空。”话音未落,喉间忽涌起酸涩,她急以袖掩口,发辫上的金片剧烈颤动。
      几人这才恍然——自昨夜入店至今,确未进粒米。魏明在车厢里看得真切,见魏昭那虚扶的姿态,胸中骤然发紧。他猛地探出身子喊道:“大师兄!哥哥!快来车上歇息!”那声呼唤又急又脆,偏偏略过了李半的名字。话一出口他便怔住,自己亦分不清这究竟是恪守“保持距离”的决意,还是某种越在意越要掩饰的笨拙。
      李半只觉得一股温热的气息靠近,魏昭已将手臂稳稳递到她身侧。“李姑娘,我先扶你到车上歇息,正好也让明儿为你换药。”他声音温和,目光清澈地落在她微白的脸上。
      李半指尖微颤,袖中手已抬起半寸,忽又凝住——少女心事恰似初春薄冰,既盼暖阳照彻,又恐化得太急。她心底是愿意将手搭上去的,可那份不欲将心意摊得太明的羞怯,却让她指尖微蜷,终究没有抬起。
      魏昭素来明察秋毫,偏偏于这般细腻情愫上却略显钝感。见她未动,只当是避男女之嫌,便从容收臂后退半步,语气仍是那般周全的温和:“姑娘若觉得不便,慢慢走便是。待守卫奉来羹汤,再唤姑娘与明儿同用。”
      李半闻言心下微恼,暗怨:这人平时何等通透,怎么偏偏此刻这般不解风情?就不能……直接扯起我的衣袖搭上去么?面上却只作倦怠状,独自朝马车缓步走去。
      魏明在车内窥见她渐近的身影,耳根骤然烧灼,方才魏昭那番“换药”之言在脑中翻腾,竟勾得指尖都发起颤来。
      车帘轻启时,李半朝内温婉一笑:“可是搅了明儿清梦?”魏明慌忙往后缩了缩,幸而厢内昏暗如瓮,只含糊应道:“那光……晃得人眼晕。”声线里带着刻意拉长的困意。
      李半弯身进车,在他身侧轻轻坐下,背对着他,声音里透着疲惫,却依旧温软:“既然明儿醒了……就再辛苦你一回,帮姐姐换次药,好么?”
      车内狭小的空间里,顿时只剩下她微促的呼吸,与魏明陡然屏住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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