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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信而有征终放行 ...

  •   魏明在马车内睡得浑身酸痛,想要变换姿势。意识模糊间,但闻外间传来隐约人语,他眼睛忽地睁开,脑中之弦绷紧。
      他没有立即起身,而是就着卧姿,极缓地将车窗帘掀起一角,偷眼向外看去。自己这边的车窗外,只能看到天色已明,路旁草叶上宿露晶莹。他屏住呼吸,又轻轻倾身向前,透过车前帘的缝隙朝外窥去。从他的视角看去,只能看见魏昭与李半并肩而立的背影,貌似还有两个青年男子。
      定是村中来人了。
      魏昭身量较高,恰好将来人正面遮得严严实实。魏明眯起眼,只能看见那两人手中提的灯笼竿子,衣衫下摆在晨风里微微晃动。
      看这情形,双方言谈尚算平和,并无剑拔弩张之势。魏明的身子放松了些,对于魏昭应对这等场面的能力,他是十分有信心的。此时自己贸然现身,非但无益,反易惹人注目,倒不如安守车中。
      他正欲重新躺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一次飘向帘外。晨光朦胧地勾出李半立在魏昭身侧的背影,笔直得像一株新竹。魏明心头无端地泛起一丝酸涩,继而又生出些细密的疼惜:她竟起得这般早?难不成彻夜未曾合眼?倒是个……劳心命的。
      魏明心头暗忖:此女自称流落异乡,既不通世情礼数,又无拳脚防身,本可安心依附我等行事便是。偏她事事皆欲参与,更常为他者疾苦劳心费神。
      想着想着,魏明不由得摇了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真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李畔了。
      在他心里,早先那层“她或是旁人埋下的棋子”的疑云,如今已散得差不多了。可正因如此,另一重好奇却愈发鲜明地浮了上来:她究竟出身怎样的门第?来自何方?还有她口中那段离奇难信的“破解合婚阻碍”的往事……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掩藏?
      魏明朝后倒回青毡上,眉心不自觉地拧紧。
      那块石头……发光的关窍究竟是什么?为何偏偏……非魏昭不可?
      思绪如网一般,越是挣扎,收得越紧,魏明有些透不过气。
      他眼前蓦地又浮现出客店院中那一幕——魏昭的手稳稳握住李半的手,两人指尖交叠,缓缓没入铜盆的水中。那画面清晰、刺眼。
      一股无名的躁意猝然窜起,烧得他心口发闷。等意识到自己竟在为这种细枝末节恼火时,他先是一怔,随即从鼻腔里逸出一声极低的、自嘲般的冷哼。
      青毡粗糙的纤维蹭过颊边,晨光透过车帘的缝隙,在地板上切出一线明晃晃的亮光。魏明闭上眼,将那点不该有的情绪狠狠摁回心底的暗处。
      魏明侧耳听着车外时断时续的交谈声,李文的鼾声却如石磨碾谷般沉实地响着,纵使他翻身时厢板轻响,亦未能扰其分毫。
      听着这毫无挂碍的酣眠声,魏明心底竟莫名生出一丝极淡的羡慕。
      若非道门济世之志羁绊,李文这般心性,倒真能活得洒脱痛快。他向来是敞亮的性子,虽偶有心软寡断之时,却有师尊护持、有红颜青眼,就连意外破戒那等事,落在他身上也似成了另一重江湖快意。
      这般思绪漫无边际地淌过,魏明闭了闭眼,任倦意如潮水般重新漫上四肢。车外的低语、身侧的鼾声、晨光里浮动的微尘……都渐渐模糊成一片朦胧的背景。他在那片朦胧里蜷了蜷身子,终于又一次沉进浅薄的睡意里,只是眉心那缕未曾舒展的结,依旧悬在将醒未醒的边缘。
      马车外,李半并不知晓魏昭心中的盘算,只一心想着尽快进村。听闻老者提出想观验的请求,她下意识地便抬手要去摘颈间的石坠。
      魏昭却先她一步含笑应道:“自当奉上。”他动作从容,先从腰间锦囊中取出那张叠好的药方,双手递出。
      齐琮目光落在展开的楮纸上,但见纸面墨迹如虬枝盘曲,黄芩、贯众等药材名旁竟以小楷标注着“醋炙”“蜜制”等炮制要诀。他瞳仁微缩,未急着表态,而是先侧首向身旁的乡老投去一道征询的目光。
      老者略一躬身,郑重接过,又道了声谢,方凝神细看。他目光在纸笺上一行行挪移,时而顿住,时而微微颔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方子边缘轻抚。
      良久,他忽地抬首,眼中精光湛然,竟拊掌叹道:
      “妙哉!真可谓‘握枢机而运四时,合阴阳以平六气’!”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此方君臣佐使之配,如良将布阵,主次井然,攻守相济。观其用药,或取升清以化浊戾,或借沉降而导毒疠,升降浮沉之间,暗合天地生克之枢机。尤其佐使之选,恰似画龙点睛,既固护中州元气,又引诸药直捣疫窠,令邪无所遁形!”
      他语速渐快,颊边竟泛起一丝红晕:
      “此方非独深得仲景心传,更兼孙真人‘胆大心细,智圆行方’之要义。活人济世之良规,合当镌之金石,传布州县!”
      言罢,他怔怔望着手中药方,眼底骤然泛起一层濛濛水光。
      齐琮见云朴先生这般情状,心下豁然:这道人绝非江湖术士,实怀济世真才。当即整肃衣冠,行了个端正的叉手礼:“齐某代阖村父老,拜谢仙长大德。”声如沉钟撞破晨雾,“乡野鄙陋,谨奉清水涤尘、新谷谢天、束帛表诚,伏乞仙长与龙女娘娘笑纳。”
      说罢,他转身走向那面色赭褐、一直静立一旁的汉子,伸手缓缓揭开盘上覆盖的红布,但见漆盘之上:左置青陶双耳壶,壶口覆着鲜嫩的棠梨叶,叶缘凝着未晞的露珠;中盛粗麻布袋,袋口金黄的粟穗参差溢出;右叠素绢三尺,绢面以茜草染出拙朴的云雷纹——正是乡间祭祀天地时的“三献”古礼。那汉子托盘趋前两步,屈膝将盘高举过眉。盘中新谷的清香混着生绢特有的浆气,在艾烟未散的空气里缓缓弥漫开来。汉子向前两步,恭敬地呈到魏昭与李半面前。
      李半的目光轻轻掠过盘中那些整齐码放的谷穗、束帛与清水,心中了然:原来红布之下是这些……看来这里正早备好了仪礼,无论信或不信,面上功夫总要做足。
      可另一个念头紧接着撞了进来:此刻献上礼盘,说到底,还是因见了药方,真将我们当作能禳灾之人了。
      她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在那两名随行的青年身上微微一荡,又迅速收回。晨风拂过她端凝的侧脸,她心下却是一片清醒的冷然:若方才那药方不入他们的眼,未得那老者赞叹……此刻端上来的,又会是什么?
      观这几人行事如此周密持重,处处留着余地,想来……那真正的接头之人,应当尚未现身。
      魏昭缓步上前,双手捧过漆盘时,道袍广袖如云垂落。他腕部微转将托盘托于左掌,右掌竖起行了个太极印:“福生无量天尊。里正与父老精诚,已动穹霄。贫道既奉法旨,自当竭尽绵薄。”
      齐琮闻言,面上忧色顿消大半,长揖及地:“仙长、龙女风尘劳顿,恳请移步村舍稍歇。容某等备清茗素斋,恭聆法诲。”话音未落,身后两个青年已侧身让出通道,那托盘的壮汉则快步至拒马旁,解开了拦路的草绳。
      李半心下一喜,却仍端凝神色,只以余光悄然看向魏昭。魏昭略一欠身,气度从容:
      “里正盛情,却之不恭。如此,便有劳引路了。”
      齐琮含笑侧身,展臂向前一引。晨光熹微,落在他微微躬身的身形上。
      魏昭略侧过身,朝停在不远处的马车方向示意,:“尚有两位同修在车内安歇。”语简意赅,却将“乘车马而来”的信息蕴于言外——这是有意示其行装规整,非寻常游方道人可比。
      齐琮会意颔首,侧身嘱咐那两名青年:“尔等为仙长引路,当缓步徐行,莫惊车马。”言罢与云朴先生再施一礼,先行转身朝村中走去,想必是回去安排接待事宜。
      魏昭向引路青年合掌致意,李半亦微微颔首示意。随即转身朝马车行去。
      两人回到车马旁,李文仍歪在车框上,睡得正沉,唇边甚至淌着一线晶亮的口涎。李半看在眼里,唇角不觉微弯,心下暗想:瑾儿姐姐若瞧见他此刻模样,不知还会不会将那只香囊赠他。
      魏昭行至李文身前,俯身低唤:“大师兄,醒醒。”连唤几声,鼾声反倒愈响。他只得伸手轻推李文肩头,将声音略提了提:“大师兄,该进村了。”
      李文猛地一震,骤然睁眼,脑袋左右急转,额前散乱的发丝也跟着如拨浪鼓般甩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嗓音里还裹着浓重的睡意,沙哑含糊,眼神却已迅速清明,透出惯有的警觉。
      “咱们可以进村了!”李半语带轻快,双眼亮晶晶地望向他。
      李文初听只当还在梦里,待撑着坐直,半边身子酸麻袭来,这才一个激灵彻底清醒。“真的?!”他眼睛倏地一亮。
      李半将头微微一偏,眼底掠过一丝调皮:“自然是真的,小女子岂敢哄骗仙长?”
      李文对她这打趣略感无奈,可进村的消息实在令他精神大振,那点倦意与先前积压的烦闷顿时一扫而空。他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将一夜的奔波与忐忑都叹了出去,声音顿时轻快起来:
      “太好了!那还等什么——赶紧上车啊!”他说着便看向李半,动作间已带出催促。
      李半忍俊不禁,面上却只含蓄地弯了弯唇角,心道:可不正是在等你么,睡得那么香!
      李半借着魏昭虚扶的手臂登上马车,入厢时瞥见魏明仍蜷在青毡上,呼吸匀长,便屏息敛袖,连发辫的摇曳都刻意放轻,生怕惊扰了他。
      魏昭与李文默契地解开拴在树上的缰绳,皮绳与木皮摩擦发出沉闷的拖曳声。辕马打了个响鼻,前蹄在黄土上刨出浅坑。
      两个引路的青年已各执灯笼行在前方三步处,昏黄的光晕将他们的背影照得忽明忽暗。车轮碾过村道上的碎石,发出辘辘的声响,车厢悬挂的铜铃随着颠簸偶尔轻响,仿佛在为这迟来的通行低吟。
      车马随着青年的引导,缓缓驶过刚刚撤开的栅栏,向着晨雾缭绕的齐家村深处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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