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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治乱悬殊因何在 ...

  •   李半虽一夜未眠,此刻却毫无倦意。她心底满是能够进村的兴奋,还有对接下来能联系上大姐、二姐尽快找回店家孩子的期待。她忍不住一直用手擎着车窗帘子,将身子探向窗外,目光急切地扫过渐近的土路、树木、房舍。
      然而最先唤醒感知的并非目力,而是鼻息。
      卯正时分的村庄正从睡梦中苏醒,空气里正浮沉着复杂的气味:夜露浸润的泥土蒸腾出微腥的地气,混着溪畔水草腐败的微酸。不知从哪扇窗板缝隙里最先飘出的、木柴点燃时的焦烟气直直窜入鼻中,那焦苦里很快便渗进一丝粥米将熟未熟时,淡淡的、温柔的甜香。
      李半腹中忽地“咕噜”一响,在静谧的车厢内格外清晰。
      昨夜守卫虽送来吃食,可当时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儿,吃饭时神经都是紧张的,自己只勉强喝了几口粟米粥。此刻心神俱松,身体的感官功能格外灵敏。
      她颊上顿时飞起薄红,忙侧目看向魏明。少年仍保持着蜷卧的姿势,衣领随呼吸微微起伏。还好,这孩子睡得正沉。她悄悄松了口气,心底却浮起一丝复杂的怜惜。虽说魏明从外形上看,与成年男子无异。可在她眼里,总还存着几分“孩子”的影子。这份观感她始终小心藏着,生怕无意间说破,会伤了魏明,更会伤了魏昭。
      为了不惊扰身旁沉睡的人,李半虽然很饿,也不愿翻动包裹。
      她侧身倚着厢壁,目光不由自主落向魏明熟睡的面孔:睫毛真长啊,五官也这般俊秀好看!望着望着,她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很轻,却仿佛载着许多不能明言的情绪——几分是为魏明,几分是为魏昭,或许还有几分,是为这浮萍般辗转的际遇里,所有难以安放的心事。
      为了将这饥饿之感暂且按下,她愈发凝神望向窗外。
      车马正行过村口,土路被夜露浸润,颜色深黝,道旁的车前草与狗尾草长得密密匝匝。
      每片草尖上都戴了一顶露珠做的帽子,那露珠将坠未坠,仿佛这些草叶都想要脱帽向李半她们致敬欢迎。
      土路旁是一条丈许宽的小河,水声极轻,好似在两岸茂密的菖蒲与芦苇间滑行。水色碧沉,倒映着铅灰的晨空,也倒映着岸边几间木屋歪斜的轮廓。
      忽地,一只早起的水鸟,似是白鹭,从芦苇深处惊起。“扑棱棱”振翅掠过水面,翅尖点破倒影,划开一道细纹,旋即又弥合如初。
      往村里走,街道渐窄而弯曲。
      两侧屋舍多是夯土为墙、茅草覆顶,也有几间稍齐整些的青砖黛瓦。屋顶的茅草吸饱了夜气,颜色深重,檐角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水。
      村中已有人影开始活动,看见两名引路的青年,都熟络地招呼着。可目光转过来落在骑马缓行的魏昭、以及从车窗探出半身的李半身上时,那些招呼声便微妙地顿了顿,眼神里本能地掠过一丝警惕:是陌生面孔。
      可看见领路的是齐琮家的小子与常走动的后生,心头那点不安便松了几分:既是他们引着,必是已经过了村口守卫们的勘验,这才放进村来。
      可陌生终究是陌生,尤其李半那一身迥异的胡人打扮,经过的人无不侧目。村人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着,随着车马移动,直到一行人转进巷子深处,还有人不住踮脚张望。
      待行至村中井台旁那片空场,周遭的气氛瞬间活泛了起来。井台由整块大青石凿成,井沿被经年累月的绳痕磨出数道深槽,湿漉漉地泛着幽光。
      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靛蓝麻布衫子的妇人正弓身打水,辘轳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迟缓而坚韧,仿佛清晨的筋骨在慢慢抻开。她将水倾进脚边的大木盆,盆沿搭着几件待洗衣裳。不远处,另一个年纪稍轻的妇人蹲在自家门槛外,就着陶盆“唰唰”地搓米,乳白的淘米水不时泼在门前泥地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妇人们手上活计不停,眼睛却直直地追着缓缓经过的车马。尤其是那位坐在车中的女子。见她发式新奇,发辫上编进去的都是叫不上名字的发饰。身上更是她们不曾见过的式样,料子瞧着虽不耀眼,却自有一段挺括的清气。
      马车行得慢,井台边的目光便一寸、一寸地,从她的眉眼打量到前襟的花纹。李半的视线便一次次与那些好奇的、探究的、甚至带着些许戒备的目光撞在一起,又各自轻轻移开,唯有井台的水声与搓米的轻响,填补着这微妙交错的寂静。
      李半被那几道目光看得颊边微热,心下惴惴不安:“龙女”此刻该如何应对才算得体?想来想去,只能努力绷住面上神情,每逢视线相触,便极克制地微微颔首,端着那份疏淡的威严。
      可念头一转,她又暗觉不妥:龙女是不是根本不会把头探出车外?这样一想,后背竟沁出细汗,于是忙将身子收回车内,垂下车窗帷幔,严严掩住外头光景。又在座上挺直背脊,整了整衣襟,端端正正坐好。
      这一切,其实早被假寐的魏明尽收眼底。待李半缩回车中坐定,他立刻将眼闭紧,呼吸放匀,装作从未醒过。
      李半轻轻叹了口气,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嘟囔了一句:
      “当龙女……真没意思。”
      这话却一字不落地钻进了魏明耳中。
      他起初忍不住唇角一弯,险些笑出来,可那笑意还未漾开,眉头却无意识地蹙紧了。
      李半静坐车中,车窗外井台边的洗衣、淘米之声已渐渐淡去,可李半的心思却如车辙下的尘土般浮动起来。眼前这炊烟人语的光景,忽地与记忆中初到冯家村的萧索重叠。同是处于时疫的阴影笼罩之下,冯家村闾巷空寂,鸡犬不闻;此处却犹有市井之息,井台边水光潋潋,竟透出一股子鲜活生气。
      她想起启程时李文及那田中灾民所讲的冯家村里正的所作所为:勾结豪强囤积居奇、将病患囚于宗祠、最后竟吓得举家逃遁。念及此,今天清晨在村外,齐琮那副审慎到近乎冷硬的面容,忽地有了另一层意味。这齐里正将我等拦在村外细细盘查,言语间滴水不漏,看似不近人情,焉知不是将一村老小的性命担在肩上,不敢有分毫懈怠?
      思绪再转,又忆起店家娘子哭诉被村口戍卫拦回的情形。若换作自己是齐琮,当如何决断?一边是刚遭打劫、丈夫腿骨断了的孤弱妇人,哀哀欲寻稚子;另一边是阖村数百口,疫病一旦传入便如野火燎原。纵使心生恻隐,可哪条性命不重?是甘冒风险,动用村中人力去寻那对被掳的孩子;还是硬起心肠,将全村的安危置于一切之上?
      这抉择,无论向左向右,皆是如临深渊。选了其中任何一条,往后余生怕都要受那未择之路的幽灵啃噬心骨。世间多数人,怕是连直面这般抉择的勇气,都没有……
      李半不觉用手指绞拧衣袖,指尖泛白。车帘缝隙间漏进一线天光,尘埃在光中浮沉,仿佛那些看不见的取舍,正无声地落向每个人的肩头。
      车辙声渐缓,终是停住。先前引路二男子中肤色白皙者,此刻已疾步趋至车辕旁。但见他足下踏着村路湿泥却步履稳当,至车前整袖躬身,姿态恭敬而不显谄媚。开口时声气清朗,恰能让车内人听真切,又不至惊扰四邻:
      “真人、仙子一路劳顿。寒舍已命内人洒扫焚艾,内外洁净。请诸位移步。”言罢侧身指向东首一处院落,复又低声补道:“雨后地滑,石阶生苔,千万仔细脚下。”
      他说罢,微微侧身让开一步,垂目静候。
      魏明早已将话听在耳中,却仍阖目不动。直至李半以袖掩手,轻轻推他臂膀,他才装作被扰了清梦,身子懒懒地转了半圈,蹙眉拖长音调道:“仙女姐姐推明儿作甚……”话音未落,李半已倾身靠近。
      李半的唇几乎贴着他耳廓,压低的嗓音携着温热气息轻轻拂来:“明儿乖,随姐姐下车。姐姐带你去吃好吃的,晚些再为明儿裁两身新衣可好?”
      魏明只觉耳际酥麻,那抹红从耳根悄然漫至颈侧。他借着揉眼的动作偏开头,袍袖遮掩下的嘴角却翘了翘,旋即睁开双眼,眸子亮晶晶地转了两转。
      他身子一弹,从青毡上坐起,不及整衣就拽住李半的衣袖,仰着脸看她,声音清脆而响亮:“真的么?仙女姐姐快带明儿去!明儿要穿新衣裳!”
      立在车辕旁恭候的年轻男子听得真切,面上不显,心底却微微一怔:龙女身边……怎还带着个半大孩子?
      正思忖间,车内李半已轻轻“嘘”了一声,面上带着笑意说道:“姐姐何曾骗过明儿。”边说边将袖角从他手中抽出,又替他正了正微歪的衣领。魏明身子不禁僵了一下,随即又立马装作欢欣雀跃的样子。
      年轻男子忙将右臂平伸向前,身子躬得更低些——这是乡里接待女眷时常见的礼节,既可供搀扶,又恪守着男女不亲授的规矩。
      李半探身出帘时,日光正洒在她眉眼间,男子余光所及,心下不由一怔:晨间村外灯笼昏黄,此刻方看清这位“龙女”。竟是阔面方额、高鼻深目,确是一副胡裔相貌。他不敢直视,忙垂下眼去。
      李半指尖虚扶着他衣袖的布料,脚下稳稳踩住早已备好的榆木矮凳。落地时裙裾纹丝未乱,行动间自有一种端凝气度。魏明随后钻出车帷,也不要人扶,自己撑着车辕一跃而下,那双乌皮六合靴“啪”地踩进水洼,溅起几点泥星子。
      年轻男子侧身向旁示意,一名约莫十三四岁、身着短褐的小厮即刻趋步上前。男子温声吩咐,语速平缓如叙常事:“真人的车马,可随这位小童引至东侧院马厩。”言罢抬手指向院墙一角青瓦棚檐,“清水、草料均已备妥,定会悉心照料。车舆将安置于棚下,以芦席覆之,可避晨昏露气。”
      魏昭简略还礼,温声道:“有劳费心。”
      那同去村口的壮硕汉子与伶俐小厮闻言即刻动了起来,牵马的牵马,引车的引车,动作利落有序,声响压得极低,生怕搅扰了四邻清晨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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