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未请先劳心下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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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李半终于看见陈氏布肆的牌匾时，自己不经意舒出一口气：终于到了。
这店门脸只有一开间，约三、四米宽，进深不大。与自己这一早上看过的店不同，布肆竟卸下了全部门板，店面完全敞开，与街市融为一体。店门一侧设一窄凳，供顾客歇脚。
店面后方有一通道，前面放置大型桌案，用于量布、裁剪。墙上挂着木尺、剪刀、线轴。
李半向内望去，第一眼便被这满墙的布料深深吸引。沿墙面向上直到房梁的木架上，层层叠叠地堆满卷成筒状的布匹。颜色以本白、靛蓝、褐色为主，偶有茜草染的红色布匹作为亮点点缀。
店内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棉麻纤维、尘土以及来自防虫的艾草、樟木的天然气味。光线从敞开的门和高侧窗透进来，略显昏暗，却让布料的纹理质感更加突出。
离门最近的 “博士”见来了两张陌生面孔，立即停下手中活计，却没有贸然开口。他仔细观察着客人的衣着、气质，判断着李半和魏明的身份，魏明倒是好认，一身的道家常服。只是李半的装束，他看着新奇，却无法判断其身份来历。
博士微微侧脸，瞥向店主。店主立即从柜台后起身，向前迎了两步。他刚一看到李半的装束，便觉得好生熟悉，一个遥远却清晰的身影蓦然撞入脑海。他强按下几乎脱口而出的惊疑，瞬息间已整顿神色，叉手为礼，声音温厚如常：娘子、郎君万福。敢问要看顾些甚样物料？”
李半并不言语，打量着说话的人：这人会是二姐说的布肆的老板么？
她避开对方的询问，反将问题轻轻抛了回去：“阁下便是此店店主？”
店主心里顿感十分突兀，自己这店经营了这么些年，还从来没人这么问过。但他从江湖中来，比常人更加老练许多，他瞬间按下心中疑问，面上笑颜不改，依然客气：“不敢当，正是小店之主。娘子有何吩咐？”
李半心中一喜，却只是指向魏明，对着店主说道：“这位郎君想要做身衣裳，要好一些的料子，不知店主可有推荐？”
店主神色更显庄重，行叉手礼：“原来是道长驾临，小店有光。娘子方才说要好些的料子做常服，老朽斗胆多问一句：可是作云游、入市时，既合规制，又便行动的衣裳？”
李半微微颔首：“正是为了云游而裁”说着将头微微偏向店主几分，将声音更压低了些“不知店中可有竹叶图案的料子？”
那店主刚一听到竹叶两字，身子便微微愣住。店内当然有竹纹料子，但是竹纹多出现在较高档的丝织品，如绫、绢或优质的细麻布上。自己的店开在村中，很少有人来买这种上好的料子，自己只是进了几匹作为 “镇店之宝”。
此刻，这位装束熟悉、言语间带着几分疏离与试探的娘子，竟开口便问此纹，本就令人心生诧异。更何况……翠竹青叶，于他而言，又何止是一种纹样？
但是竹子象征着清高、气节、坚韧，本就深受文人、隐士乃至道家推崇。万一这道长真是为此而来呢？
店主迅速调整情绪，语气谨慎：“娘子果然好雅致。竹纹的料子小店确有，但寻常不敢轻易展示。请稍候。”
店主转身从内柜取出一匹布，小心展开。
“请看此匹，乃是越州来的‘暗花竹纹绫’。远看是素色，近观或光下方见竹影疏落，最是含蓄清雅，正合高士之风。只是这工费……比寻常绫贵上五成。”店主语速适中，娓娓道来。
李半装作审视布料，触摸质感：“纹样确是不俗。料子也不错。我也想另裁一身，不知是否还有这个料子，上面是黄花图案的？”
这一下，店主的内心顿时一紧，呼吸都有些局促。竹叶……黄花……不可能再是巧合了，看来真的是山里来人了。
他立即舒展眉头，笑道：“娘子真是不俗，要的都是特色品。您要的带有黄花图样的，只有手工刺绣的，极为珍贵，被我放在后间。您看，您是随我到后间一看？还是在此稍等片刻？”
李半立马会意，店主是有意寻一个更加私密的场所，避开众人耳目。便转过头，对魏明轻轻说道：“明儿乖，在此间坐一会儿，姐姐去去就回。”
魏明适时绽开一个天真的笑脸，店中那位博士便识趣地上前招呼，引他去看那些鲜亮的料子。李半随着店主向后间走去。当那道隔开前堂的布帘刚一被拉起之时，李半便瞬间感受到一种明暗变化。
待店主点燃松明，李半才看得真切。
此处陈设与前堂相似，皆是堆放布匹的木架、裁剪的工作台与各式工具。不同的是，墙边多出几只带铜锁的精致木箱，显得格外郑重。几根竹竿横架在空中，上面晾着通风的布匹和犹带湿气的染布，散发出淡淡的植物染料气味。
靠窗僻静处的一个角落，堆放着书卷、毛笔、砚台、墨锭，以及用于练字的廉价纸张。墙上墙面上还贴着临摹的字帖和自勉的句子。李半一看便知，这应该就是店家儿子平时读书、学习的地方。
角落里的简易灶台上，一只陶罐正咕嘟咕嘟地煮着茶。墙壁挂着斗笠、蓑衣与几件日常衣物。而在最不起眼的方位，一扇小门紧闭着，不知通向何处。
李半心下好奇：二姐不是说过这店主并不困窘么？为何这后间看着如此简陋？
那店主透过门帘缝隙向前堂望去，博士正陪着魏明专注地挑选布料，无人留意这厢。他这才彻底放下心，将声音压得极低，试探道：“娘子如此钟爱竹叶、黄花纹样，当真是雅致之人。想来……定是深谙文墨。”
李半神色未动，只淡淡道：“并无甚雅好。只是平生多惑，欲向佛门求个答案罢了。文墨一途，我一窍不通；佛理倒曾略窥一二。”
店主闻言心中更加肯定，语气愈发慎重：“巧了，小老儿平日也喜读些佛典，奈何资质愚钝……不知娘子可否稍作点拨？”
李半唇角微扬，声音轻如耳语：“便说我今日寻的这竹叶、黄花，恰有一句禅语相契。”她略作停顿，目光清亮地看向对方，“青青翠竹，尽是法身。”
言至此，她不再往下说，只静静等待。
店主神情倏然一肃，腰背不自觉挺直，恭谨而低沉地接道：“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话音落处，松明的火光在他眼中微微一跳。满室堆积的布料沉默地矗立在昏黄光影里。
李半自腰间悄然取出那枚乌木令牌，在松明跳跃的火光下极快地一晃，旋即收回。
店家目光如炬，顷刻间已躬身长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不知娘子何时入的山？有何要务需老朽效力？”
李半抬手虚扶，将他托起，随即将自己如何与大姐、二姐相识、此行来意，以及村外店家夫妻的遭遇简明道来。
言毕，她自怀中取出那方仔细折叠的布巾，缓缓展开，露出两个孩子清秀的肖像，双手递与店主，同时敛衽一礼：“万望店主相助，速将此讯传回山中。早一刻，这两个孩子便多一分生机。”
店主神色肃然，双手接过画像，郑重应道：“本是同村乡邻，姑娘未至之前，老朽已设法往山中递了消息。若无意外，两位寨主应已得信并有所安排。”他略一停顿，眼底掠过一丝锐利的光，“老朽亦在此静候山中回音多时了。”
李半闻言，心头猛地一震，她万万没有想到，这布肆店主竟已先一步行动。一股暖流自心底涌出，心内既惊喜又有些许尴尬，她望向店主的眼神愈发敬重，声音低而诚恳：“店家如此侠义心肠……真让我倍感羞愧，我理应想到……”
店家连忙摆手：“娘子万莫如此说。当年若非聂寨主救我全家于水火，又赠金助我立足，焉有陈某今日？”他目光澄澈，语气坦然，“既曾受人深恩，自当在力所能及时，帮扶其他陷于困境之人。”
李半忽觉，这后间澄明如白日，自己的心底也彻底被什么东西照亮，此时说什么，好像都有些多余。她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后间会如此简朴，想必这些年店家助人必是没少散财。
只见店家将那两幅肖像仔细收好，继续说道：“说来惭愧，老朽不通丹青，先前是让犬子听我口述简单勾画了几笔，远不及姑娘所给这两幅，这般惟妙惟肖。此番必再传讯山中，将此画像一并送去，定能多增加几分寻回孩子的把握。”
李半闻言，眼中泛起感激之色：“如此……便有劳店家费心了。”她目光投向墙上那些临摹工整的字帖，语气里带着自然的赞许，“来时就曾听齐里正家郎君提及，令郎与他乃是同窗。想来陈郎君定是品学兼优之人，不知今日是不在店中还是？”
店家听到李半提起自己儿子，还是夸赞之言，面上不禁掠过一丝暖色，但又迅速敛起，恭谨答道：“娘子过誉了，小子愚钝，担不起这般夸赞。”他微微侧身，望向前堂，“他晨间便往云朴先生处问学去了。自拜入先生门下，在师门受教的时候，倒比在家中还多些。”
店主话音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骄傲，又含着寻常父亲那种含蓄的挂念。松明的光晕在他眼角细密的皱纹间微微晃动，映着那一闪而过的、柔软的神情。
事情既已交代清楚，李半心中重石稍落。但两人是以“看布”为由转入后间，不可久留。店家便走向一只樟木箱，开锁取出一匹布料。李半偏头望去，却不是黄花纹样，而是绣着疏落紫花的细绫。
她微微一怔，低声问：“方才在外间……说的不是黄花么？怎的取了紫花？”
店家闻言，心底比她，还要奇怪，却仍耐心温声解释：“娘子有所不知，黄色乃皇家崇尚之色，民间布肆岂敢僭越储备？这匹紫花亦是上好的越州绫，清雅别致，更衬娘子的气度。”
李半脸颊微微泛红，这才知道自己又问了一个蠢问题。赶忙岔开话头说道：“陈公，我们一行四人皆需裁制新衣，恐怕得多选几匹料子。此外……”她略顿，声音更低，“我和前堂的道长，方才在街市向一货郎订了些玩意儿，合该二百五十文。我未带足铜钱，想以等值的布料相抵，可否劳您代为挑选一匹？”
店主闻言，脸上掠过一丝诧异，继而眉头微蹙，关切地问道：“您买了什么？竟花了二百五十文钱！”
李半略带腼腆地笑了笑，将自己几乎将玩具摊包圆之事轻描淡写地带过。
店主“哎呦”一声：“您这可是当了肥羊了！那摊主怕是见您面生，往上喊了不少。”
李半却只是含笑，从腰间取出一颗张震朗为她们备下的珍珠，递了过去。
店主眼睛顿时睁得滚圆，连连摆手后退，话都说不利索了：“娘子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他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惊惶：“此乃贡珠品相，实乃无价之宝！娘子既是两位寨主的阿妹，莫说几匹布料，便是要某这铺子，某也绝无二话！”
店主还要推拒，李半却不由分说将珍珠塞进他手里，力道温和却不容回绝。
“陈公安心收下便是。这与大姐、二姐资助您的钱财，来处并无不同。您为这村外客店店家的事忙前忙后，今日我又从您这儿取走这许多上好料子，于情于理都该付酬。不过这钱不是我给的” 她话音稍顿，眼神一变，既有凶狠，又有玩味。“而是齐家村，张元春的钱。”
那店主一听是张元春的珍珠，表情立马严肃了起来，眼神中流露出气愤：“怎么是那厮的钱？”
李半便将与张家的过节择要说了。店主听时，神色几变。先是惊奇，继而担忧，待得知几人最终安然脱身，才舒眉展颜，露出欣慰的笑意。
“所以您只管安心收下。”李半语气温和，笑意浅浅，“您既常怀助人之心，这珍珠留在您这儿，才真算是‘无价之宝’。”
店主搓了搓手，面色赧然，终是将珍珠小心握入掌中：“娘子既这么说，老朽便愧领了。您放心，此物我定用在当用之处，绝不轻费，更不会挪作私己之需。”
不料李半却蹙起眉，话音里透出几分肃然：“陈公此言差矣。什么叫‘私己之需’？此珠若按常理，不过是豪奢玩物，但若能化作令郎踏进考场的敲门砖，岂非物尽其用？” 她语气转沉，眼中却闪着光：“大姐二姐她们是正路行不通，无奈只能流落山间用现在的法子助人。可是陈郎君如果能进士及第、走入朝堂，那时所能助的，又何止几人、几十人？那是一州、一郡，乃至一国百姓的福祉。”
店家闻言，神色动容，终是摇头长叹：“小儿资质虽佳，奈何某终究是个商贾，纵有惜才之心，亦无力推助。他如今这般搏命苦读，多半是心里那点念想撑着。进士及第……岂是某等敢妄求的？”
李半心下大为触动，一时愣在原地。她虽不甚明了当世科考艰深之处，却依稀记得从前读史时，看到的只言片语，土农工商，阶层如垒。
那些轻飘飘的历史叙述，此刻竟重重压在了活生生的人身上。
李半的喉咙似被什么哽住了，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静默半晌，她才向前略倾了身子，声音极轻：“……世事难料，或许，总有机会……”
店主抬起眼，见她神情恳切，嘴角勉强牵出一丝苦笑，又从木箱中找了两块适合男子裁衣的上好布料，这才和李半一起走回前堂。
魏明早已等得累了，此刻正靠坐在店门边的窄凳上打盹。一见李半出来，他立刻从凳子上弹起来，拉住她的衣袖晃了晃：“仙女姐姐，你可算出来啦！咱们回去吧，明儿好累呀。”
李半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含笑哄道：“恐怕还得请明儿再撑一小会儿。等和魏大哥他们汇合之后，咱们还得去一趟裁缝铺。不然，明儿的新衣裳从哪儿来呢？”
店主在一旁也笑了，上前问道：“娘子思虑周全。这些选定的料子，是吩咐伙计送到娘子车上，还是径直送往裁缝铺去？”
“有劳店主。”李半略一思忖，“那卷要予货郎的葛布请与我随身带着，余下的便烦请送往您和我提到的那家裁缝铺，我们稍后便至。”
店家连声应下，指挥博士将匹帛细心包裹，独留出那卷葛布，双手捧予李半。
李半接过，略施一礼：“今日多有叨扰。”抬眼时流露出恳切的笑意，未尽之言皆在笑意之中。
她微微颔首，便带着魏明离开了布肆。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未请先劳心下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