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Quattro ...
-
罗马城的球迷是个大麻烦，尤其是拉齐奥的极端球迷。
我个人认为意大利被世界视为布满了“足球流氓”的国家，他们做出了很大一份贡献。当然了，罗马的极端球迷也难逃其咎。
诚然所有球队的硬核支持者都多少有点毛病，但拉齐奥那帮人病情尤为严重。
作为铁杆粉丝，我们家已经算最温柔最无害的那一档了，充其量安德里亚会在酒吧和人发生点关于比赛的小争执，然后这个气得眼角通红的家伙会被我连安慰带训斥地拉回家。
拉齐奥极端球迷的种族主义口号多次连累俱乐部受罚，球队为了扭转风气，特意引进黑人球员，结果他们发疯连自家球员都骂，更别提暴力倾向也很严重——在和“同城死敌”罗马的角逐中最为显著。
罗马德比的火爆程度举世闻名，我唯一去观看的一次，奥林匹克球场外面警车、警察、宪兵里三层外三层随时待命。
赛前双方球迷从不同通道进场，赛后分开退场，看台上双方球迷区域用铁丝网分割不能互通。尽管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双方球迷的接触机会，两边还是随时做好斗殴准备。
悲催的罗马警方每年德比赛前都查抄出大量球迷武器，这已经不能算大新闻了，什么锤子、斧头、顶端缠有匕首的木棒……看上去是大型□□火并的水准，要是打起来真的能出人命。
这就是为什么我只去过一次德比，除了能在现实中看到桑德罗外，那并不是什么值得回味的体验。
大首都两家球迷——当然了，这里说的是比较容易激动或素质低下的类型——除了德比时打，平时也打。拉齐奥那伙人除了跟罗马打，和别的球迷也打。
就拿一个新鲜出炉的例子来说吧，2000年10月拉齐奥对阿森纳的欧冠比赛，两名阿森纳球迷被一群主队球迷殴打致重伤，场面极其混乱。除了打别队的球迷，他们还打记者、打警察、打对方球员……
说实话，很惊悚的，我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和他们是一个主队的球迷。
“Cecilia（塞西利娅），我开一会儿电视，会有点声音。”我用毛巾擦着湿湿的头发，踢踏着拖鞋从浴室里走出。
我们的学生公寓在校园的北边，客厅、小厨房、独立卫浴、卧室设施都很齐全，由于是本科生的缘故，不用抽签决定在学校住宿还是外出租房。
我的室友塞西利娅是加利福尼亚本地人，开朗、性感、高挑，全身上下的皮肤被晒成标准的古铜色，给人很有亲和力的感觉。
听见我的话，她主动将半边沙发让出来，顺手递给我遥控器。
我调到安德里亚告诉过我的电视台，有点紧张地等待着。
塞西利娅抬头扫了一眼电视屏幕，有点惊讶地感叹我居然会对足球感兴趣。她发现电视里播放的并不是比赛，便有些好奇地问我要看什么。
“我主队的队长今天和极端球迷谈判了，”我略带愁容地告诉她。“一会儿会播。”你也知道意大利足球的氛围，尤其是罗马。我们同时耸了耸肩。
我根本弄不明白那群人的脑回路。从94-95赛季起，这几年称得上拉齐奥队史上最辉煌最风光的八年。
我们本来就不是尤文、米兰那样的豪门，是联赛中上游球队的底子，而这些年风云聚合万事顺意，有钱、有名帅、有球星，国内外捷报频传。
除了意甲冠军、意大利杯和意大利超级杯，还拿了欧洲超级杯、欧洲优胜者杯这种国际荣誉。不但成绩好，比赛也踢得精彩好看，一时间在世界足坛炙手可热。
以普遍理性而论，球队这么争气，球迷应该心情很好、很满意吧？然而并不。
就在如此辉煌的大背景下，拉齐奥极端球迷三天两头搞事情，动不动围攻球队，给俱乐部施压。
由头通常是球队短期战绩，比如最近输或者平了一两场，他们就认为球员懒惰，比赛态度不端正，俱乐部风纪废弛，全都靠不住，必须他们这些忠肝义胆的编外督战队出手不可。
别家极端球迷看台抗议，他们倒好，直扑训练基地。
桑德罗和我说经常一大群人跑到福尔梅洛堵门，有时候还翻墙闯进去。
他说踢着踢着就依稀看见许多人影翻过围墙，丧尸一样扒在球场铁丝网外，围观球员训练。这能正常训练才怪！
球迷向球队表达诉求、施加压力都很正常，但多少讲点道理和限度，哪里有这么做的？
对此，我的评价是：拉齐奥极端球迷的做法就像某些国家的特定家长类群，认为吓唬打骂能提高子女的学习成绩。
他们应当明白，过度压力残害人类身体和精神。把球员——当然是除桑德罗之外的——吓得鹌鹑似的，对球队有什么好处？
况且这些年拉齐奥成绩根本不差，甚至可以说很好。
主持人正在用标准的美式英语翻译意大利电台的介绍词，画面是训练基地的大门口，铁皮墙背后黑压压的一片是警车和如临大敌的警察。
随后，镜头给到了我们的队长，未满二十五周岁的亚利桑德罗·内斯塔。
我差点要在原地心梗了。
从训练基地走出，他边走边揉额头，在看到那群在我眼中凶神恶煞的球迷头头后，他伸右手，弯曲手指，示意“来来来”。在他们走动后，队长转身潇洒地大步走进基地，边走边满不在乎地提裤子。
是的，提裤子。
他穿着拉齐奥的天蓝色长袖运动外套，黑色短裤，黑色球袜在小腿堆叠着，显得双腿修长又不失优美的肌肉线条。
亚利桑德罗的出现吸引了塞西利娅的注意力，她从如同平板电脑上催命鬼般的文献中抬起头，她一向对长发男人很感兴趣。
直到画面从小队长切换到拉齐奥领导层，她才像突然惊醒似的，猛地抓住我的肩膀：“你们意大利人都长得这么好看的吗？这位，这位简直跟弗洛伦萨的大理石雕像一样！”
“但他在提裤子。”
我叹了口气，又一个被桑德罗外表欺骗的女士。影像美则美矣，他总是很好看的，但以这样随和到随意的态度面对这些人……
第二天的午饭时间，亚利桑德罗打来了电话。面对我的担忧，他说不用担心，这种事情遇到过不止一次了。
“或许从我出生开始就有了，毕竟我们住在罗马球迷聚集的城区。”他的语气中含有明显的笑意：“你不要看那些人来势汹汹，他们是爱我的。我可是他们的队长，拉齐奥自己养大的。”
他们的确爱他。
哪怕他们多次发出威胁让他远离奥林匹克球场，不让他靠近南看台，在二十年后见到他时也会热泪盈眶，高呼Captiano。那些他们自以为的矛盾和愤怒在对他的爱面前不值一提，他永远是他们心中唯一的队长，唯一的亚利桑德罗。
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一直会是。
而我，将身处蓝白色的浪潮中，在欢呼和泪水中长久地注视着他，无论他是否站在绿茵场上，无论他风华正茂亦或垂垂老矣。
我曾经因为那片蓝白色的苍鹰旗帜而迷恋上他，现在则由于这个人的存在而深爱着翱翔在罗马城上空的苍鹰之心。
冬天迈着不舍的脚步离开，春去夏来。
2001年的夏天，桑德罗与我约定在学校期末事项结束后共度假期。他说这个赛季累坏了，趁着来之不易的空闲夏窗来加利福尼亚休息。
在机场接机口，乔装打扮的不像本人的亚历桑德罗对我张开双臂，我一个箭步跳到了他的身上，引来周围人忍俊不止的侧目。
我们都同意暂时不公开恋情为好，因为我父亲的特殊身份可能会给桑德罗的球员生涯带来预期之外的困扰。
这就意味着我们在意大利要避免在公共场合显现端倪，私下里也要时刻谨慎。哪怕在美利坚这样不算沉迷于足球的国度，机场、车站等公共场所也要防止他被认出来。
我很庆幸那时没有一时冲动将我们的关系公之于众，因为现在看来，那不仅会给身为球员的他带来麻烦，而且将会成为他私生活最大的争议点——不仅因为我的姓氏卡西奥多，更是因为我的名字，加布里埃拉。
许多年前的那两个月是属于我们的夏天，也是我们彼此互相深爱的夏天。亚历桑德罗完完全全属于加布里埃拉一个人，加布里埃拉同样也完全属于他。
我们十指相扣，走过科林斯柱式立柱撑起的长廊，他为背靠多立克柱式立柱的我拍照，他骨节分明的手抚过爱奥尼柱式立柱，他在它一旁久久驻足。
他说了玩笑话，我装作生气地去打，他跳起来轻盈地向前跑，我们跑过外墙爬满爬山虎的建筑与反射太阳光的矮楼，我们跑过新与旧。
我们笑着、闹着，赤足感受金色沙滩积累一天的炽热温度，他捧起一湾海水向我抛来，碧色的海水在空中变成了透明的白色珍珠，吸收着夕阳最后的金色洒向我；我蹦跳着追赶远去的潮水，俯下身感受浪花的挑逗，甩一甩湿透的头发看向他，将一株撞入我手心的小小海草系在他蜷曲的黑色长发间。
我们铺一块野餐布在湿润柔软的公共草坪上，望着烧烤架下赤金色的火焰在夜空下跳动，星星眨眨眼，我仰头数着，一、二、三；
他把甜的烧烤酱均匀地刷在呈棕褐色的猪排上，飘香的油滴在滋滋作响，缓缓落在暗红色的炭上，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在我戏谑的调侃中充满期待地念到，一、二、三。
青春在那时的我们的嬉戏和欢笑声中具象化，爱情在我们无声的对视和紧紧相握的手中实质化。
在大西洋的对岸，在假日的悠闲时光，他不必担心记者的围堵和莫名其妙的提问，也不因为输球和极端球迷而烦恼；我不再为成绩和人际交往而苦恼，也不会去想学期中那如同催命鬼般的论文和实验报告。
高高在上的天父啊，为什么不让时光永久驻足在那个夏天呢？
我知道你以某种形式存在于这不完美的世上，那么为何要让诸多有情人碍于现实的阻挠最终走向不同的道路？这样只会增加本就带来伤痛的遗憾与怅然。
在那个我们深爱对方的夏天，在那个我们仍然年轻的夏天，我躺在参天大树投射的阴影中，侧过身去吻他蜜色的皮肤。
他的唇干燥而柔软，他的四肢修长且富有生命力，他的黑发一圈圈地缠绕在我摆动的食指上，我嗅到他身上不知名的淡淡香气。
那味道并不是凛冽的清香，也不是浓郁的芳香，它柔和、悠长、给人以安全感使人放松，就像亚历桑德罗本人一样。
他会在美其名曰“小憩”后香喷喷地睡上将近两个小时，随着太阳的下沉睁开惺忪的睡眼，扳过我的脸将我憋笑的表情尽收眼底，然后刮一刮我的鼻梁，轻笑着紧紧搂住我。
他不知道，在他沉睡时，我一只手支头，眉眼弯弯，用眼神抚过他的每一寸。一滴水珠的落入会搅乱平静的湖面，他好似孩童般安睡的脸庞透露出纯粹的宁静与安详，我不忍做那别有一番韵味却打扰现状的水滴。
于是我只是安然看着，时不时伸出手在空中虚虚描绘着他的轮廓，就好像这样做，他的青春与俊美会永久地存放在我的回忆里。
那时我清晰地知道这个夏天的美好会变成回忆，但我并不知道它会成为唯一。
我所拥有的几十个春夏秋冬中再没有一个这样纯粹的季节，因为这段回忆会在此后与它相像的任何情形中扑面而来。
它是温馨的，美好的，给人带来幸福与慰藉，然而它奔向我时，却带有不输任何噩梦的张牙舞爪和鲜血淋漓。
我庆幸自己所有的选择，尽管会有遗憾。是所有的因果指引着我，握住我的双手带领我得到了我的亚历桑德罗。那是任何神明和信仰都不能给予的确幸和慈悲。
《哈扎尔辞典》中有一句话：死亡与睡梦同姓，只是我们不知道它们姓什么。这两样事物的神秘性令它们的姓氏不为人知，那么是否可以认为，所有变化的事物都保留着或多或少不被任何人知道的部分？
爱与回忆自然也是如此。
那个夏天，2001年赤金色的夏日，我们深爱着对方，我们非常年轻。
此后的每个夏天，我们都深爱着对方，我们的爱不减当年；而他依旧非常年轻。
他将永远年轻。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Quattro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