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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那些花儿(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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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苇开放的仲秋。
四个季节里,陈子苓最喜欢的就是秋天。尽管在从小到大读过的诸多文学著作里,关于秋天,文人墨客们大多都是伤感而悲观的——秋天在他们眼中,更多地意味着某些事物即将走向不可避免的消亡。而陈子苓却觉得,秋天同样也是许多故事的开端,带有丰收的喜悦和初酿的甘甜。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在她短短十几年的人生阅历里,秋天的到来一直都只有一个象征,那便是开学。
和许多不舍得暑假走入尾声而唉声叹气的同学相反,陈子苓对于开学的态度是积极的。陈子苓不算是个外向活泼的人,但她很喜欢跟同学们待在一起。经过漫长的暑假后大家的成长,新学年开启的新故事……她总是热切地期盼着看到这些。
当然,有没有新故事尚不可知,但是伴随着新学年而来的逐渐繁重的课业倒是无比公平地给了每个人当头棒喝。此刻,刚升上高二的陈子苓正趁着课间,伏在桌上稍作休息——她刚写完一篇随堂作文。虽然只是一篇简单的练笔,但这已经是这个星期的第三篇了,再加上还有其他科目的作业……陈子苓觉得自己的脑子就快要烧掉了。
恍惚间,刚才那篇作文再次闯入了陈子苓的脑海中。它的主题词是“初心”和“热爱”,陈子苓写了一篇有关音乐和梦想的记叙文:夕阳西下的小教室里传出若有若无的钢琴声,路过的少女被琴声吸引而驻足。少年忘我而专注的弹奏,那琴声是如此温柔而动人,却为何夹杂着一丝迷茫和焦虑?原来少年是一个在理想和现实间踌躇的彷徨之人。少女鼓励了少年,希望他能恪守初心,勇敢地追求自己热爱的事物;希望他可以一直满怀赤诚,一直弹奏下去。
陈子苓在这篇作文中抒发的情感尤为真挚,因为故事里那个路过的少女就是她本人。
“子苓同学?……”
“白嘉铭同学?怎么了吗?”又是一个课间,白嘉铭突然找上了陈子苓。
“黄老师让你去一下办公室。”陈子苓不明白为什么白嘉铭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复杂,但她还是乖乖跟着去了。
“来,你们坐。”教师办公室,教语文的黄老师示意二人坐下。陈子苓看见黄老师桌上放着两篇作文,其中一篇的字迹她认得,是她自己的;至于另一篇,看情况应该是白嘉铭的吧?
“子苓,你看下这篇作文。”黄老师把白嘉铭的那篇文章递给陈子苓。陈子苓接过来的同时,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白嘉铭,他面无表情,但显然有些局促不安。
“诶?!”快速浏览了白嘉铭的作文后,陈子苓吃惊地捂住了嘴。
她手上拿的正是那篇主题为“初心”和“热爱”的练笔。而白嘉铭写的内容——傍晚、有钢琴的小教室、男生的弹奏、女生的鼓励……所有的内容,跟自己写的那篇如出一辙。
黄老师注意到了陈子苓的表情变化,问道:“子苓,你应该知道我叫你来的目的了。你认为,这篇文章,有抄袭的嫌疑吗?”
……
陈子苓确信,白嘉铭没有抄袭——因为他正是故事里那个弹琴的少年。
“我觉得没有。”陈子苓顿了顿,露出淡淡的微笑。白嘉铭抬起头来,凝视着陈子苓的侧脸。
“你确定吗?”黄老师又问道。
“嗯,我可以担保,白嘉铭同学这篇文章没有抄袭。”陈子苓又强调了一遍。
“好,我明白了。”黄老师似乎也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谢谢你给我担保。”走出办公室,白嘉铭向陈子苓道谢。
“不用谢,因为你本来就没有抄袭啊,我们都很清楚不是吗?”陈子苓说。
“可是,万一我真的抄了你的呢?”白嘉铭问道。
“不会的,虽然我们两个写的内容看上去很雷同,但只要细心看就会发现,视角是不一样的。”陈子苓详细地说明道,“你是从弹琴男生的视角出发的,而我是以那个女生的视角去叙述。黄老师应该也是发现了这点,才叫我去确认一下,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么巧合的事吧?”
“而且,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对陈子苓这个补充的回答,白嘉铭有些诧异——事实上,除了作文中写的那次偶遇之外,两人平时的交集并不多,白嘉铭不知道陈子苓是怎么对自己的人品产生信任的。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老师不觉得是我抄袭了你呢?”陈子苓突然抛出了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问题。
“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嘛……”白嘉铭笑着摇了摇头,“你的写作水平在班里数一数二,而我只是一个半路出家的艺术生。谁会抄袭谁,从刻板印象上看不是一目了然吗?”
“对哦,这么说,你已经正式决定要参加艺考了?”
“嗯。”白嘉铭点点头,“说起来,还要多亏了你那一次的鼓励呢,更要谢谢你了。”
“不用谢。”陈子苓的嘴角漾起了笑意,“因为你弹琴很好听啊,如果以后都听不到了,多可惜啊。”
“那……今天放学后要不要再来听听看?”
“好啊。”
放着钢琴的小教室有些破旧,墙皮已经有些脱落了,窗帘也缺了一块。教室里除了钢琴和钢琴椅之外,只有零星几套蒙着灰尘的桌椅,被集中堆放在其中一个角落里。
小教室正好朝西,傍晚时分,这里的一切都会被染上一层朦胧的金黄色。有些霉味的空气,悦耳动听的琴声,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线下飞舞——所有景象都跟陈子苓初次路过时的记忆一致。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
这一次,陈子苓没有从白嘉铭的琴声中听出之前的迷茫和焦虑。
陈子苓不知道她和白嘉铭作文雷同的事情是怎么传出去的,也许在学校的环境下本就没什么秘密可言。白嘉铭说得没错,大部分人得知这件事后的反应,都是认为白嘉铭抄袭了陈子苓。甚至之后,随着风言风语的发酵,陈子苓的角色逐渐从这件事中被隐去了——同学们记住的,只有“白嘉铭抄袭”这几个简单好记的字眼。
Z城一中的学生普遍对特长生有偏见,即便是半路出家的特长生,也会被认为是“文化课卷不过别人所以另找出路”的“逃兵”。经过这件事后,陈子苓算是真正看清了这一点。
白嘉铭似乎对周围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和古怪目光毫不在意,反倒是陈子苓常常替他出头。每每听到有人在议论这些事,陈子苓都会上前替白嘉铭辩解,尽管她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听进去自己的话。
经过这些事之后,陈子苓和白嘉铭的关系近了许多,两人成为了朋友。白嘉铭不明白陈子苓为什么会为他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而陈子苓说:
“因为我相信你啊。”
“虽然我不精通音乐,但每次听你弹琴,我都能感觉得到,你不是他们眼中的‘逃兵’,你是一个纯粹而满怀赤诚的人。我想,这样的人,不应该遭受他们的非议。”
“所以,如果你也信任我的话,那就让我帮你澄清吧。”
白嘉铭自觉配不上陈子苓的赞誉,他觉得自己没有陈子苓认为的那么正面,他只是一个叛逆的、不想与世俗为伍的反抗分子罢了。而且——
纯粹而满怀赤诚的人吗?
白嘉铭注视着面前这个女孩,她的眼神温柔而坚定,澄澈的瞳仁中映着自己的身影。
或许她比自己更适合这样的赞美吧。
再次来到这间独属于白嘉铭的“琴房”时,陈子苓带来了礼物。
一个墨绿色的小花瓶里插着两三支白色的风干植物,植物的茎杆细长,花穗毛绒绒的,像是鸟羽一般。陈子苓把花瓶小心翼翼地放在白嘉铭正好能看到的讲台上。
“这样就好看多啦!”陈子苓双手合十,看起来非常满意。
“你从哪里摘的狗尾巴草?”白嘉铭打趣道。
“什么呀?这是蒲苇好吧……”陈子苓被气笑了,“你天天对着这片‘残垣颓瓦’弹琴也怪枯燥的吧?放点植物,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多好啊!”
“那为什么要选它呢?绿植不是更好吗?”
“因为蒲苇还有别的功效啊,据说它可以吸收湿气和负能量,净化空间,还会给人带来好运哦!”
“而且——”陈子苓将目光从花瓶上移开,转而看向白嘉铭,“我希望你可以像这株蒲苇一样坚韧,勇敢地追求自己的梦想。保持初心,不被岁月所折,不被风雪所催。希望你可以一直弹奏下去,一直做一个纯粹而满怀赤诚的人。”
陈子苓白皙的脸映在夕阳的晖光之下,丝绸般柔顺的黑发被轻风拂起,藏在近视镜后的眼睛,闪着憧憬的光芒。
白嘉铭和陈子苓对视着,不知怎的,他不想移开视线,只想一直注视着这个美好的女孩。
须臾。
“同样的祝福,也送给你。”白嘉铭微微一笑,坐在钢琴椅上,像往常一般开始弹奏。
如水的乐声再次充盈在小教室中。一如既往地和谐动听,而这一次的琴声中,又比往常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情感——那是带着青春特有的印记的,喜悦与甘甜。
“说来,蒲苇应该还有另一层意思吧?你应该不会不知道的。”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是《孔雀东南飞》的诗句呢。”
“……”
“子苓,我喜欢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我想给你弹一辈子的琴。在这里,在夜晚的操场上,在万人瞩目的舞台上,在……遥远的未来。”
“你愿意……一直当我的听众吗?”
……
“嗯,我愿意。”
那株蒲苇,后来被白嘉铭留在了这间小教室里。之后如果还有人会到这里来练琴,他希望这能给他们带去鼓励和希望;也祝愿他们能像自己一样,找到生命中最宝贵的听众。
那株朴素而坚韧的植物,它的花语是:
永恒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