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相》像素心跳

3、第 3 章

　　我从山林里窜出来，一路跑至平日俯瞰地形的山崖上，远望开去，天地渺茫。
　　生时我只是这山林间最弱小的野兽，死后怕是连父母亲戚都不会再记得我。
　　真是生来卑微，死也凄凉。
　　我面朝天地，忽然觉得泪水奔涌，想哭得厉害。
　　而身形一晃，蹄子一溜，便从山崖间坠落下去。
　　四脚离地那刻，我以为自己已活不到今年生辰！
　　没想到竟砸在一株常青树上，被它的枝干稳稳接住，挂在枝头。
　　顺着它向河水过度弯曲的躯干，我又爬到了谷底。
　　原来山崖底下是一片青草坡。
　　汹涌的白沙河撞上河里的岩石，水珠就跳上草地来，还有红蜻蜓在半空中喧飞。
　　再看那棵救命的老树，它的冠盖朝着白沙河的激流斜伸，有一半掩在山石间，实际比上头所见的大上三圈，枝叶虽不茂密，却有很多旁支斜出，活生生一株千年古树。
　　我一下就被底下的景色震撼住了，撒腿绕着大树跑上一圈，又蹦起来，仰头吞落溅起的水珠。
　　谷底的一切让我喜欢，在其间呼吸，身子都轻盈不少，蹦蹦跳跳，特别有力气。
　　这地方实在是太满足我对坟地的要求了！
　　于是我捡起石子，在大树根下划拉了一个记号，等着死后让爹娘将我的尸身埋在这里。
　　等埋了我，再生弟弟、妹妹什么的，也不迟吧。
　　我标记好打算找路回去，一撇头，却被草皮上一抹光晕炫黑了眼睛。
　　是什么东西？
　　我揉了揉眼睛，凑近细看，竟然是银姨的儿子——小银。
　　小银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蛇信子从嘴里掉出来，银鳞沾上深重的胭脂色，好像是血丝！
　　我脑中突突一下，忙用蹄尖蹭他：“喂，醒醒！你怎么了？”
　　他的蛇尾蓦地回缩，却仍然烂泥一滩，躺在地上。
　　我抬头左右张望，没见到其他妖怪的身影，见他半晌不动，就要一口将他含起来带回去。
　　“傻狍子，”小银似乎颤动一下，突然在我嘴里说话了，气息却十分微弱。
　　“不知道受伤之后不能随意挪动吗？”
　　“我又不修炼，哪知道这些。”我将他放回地上。
　　他又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嘛。”
　　“哼，”我踢踢蹄子：“看你还有力气教训我，也没必要管你了。”说着就要跑上山崖。
　　“小友，小友！别急着走！”
　　一阵古朴的，像木头咯吱作响的叫声从我头顶传来，我陡然转身，观察四周。
　　没见到有妖，也不像地上小银的声音。
　　“是我这个老家伙，我在你脚下。”老树躯干随即生出一张扭动的老脸。
　　“哇！”我惊得从树上掉下去，在草上翻滚两圈后窜起身：“你竟然也是妖精？！”
　　那株老树便“嚯嚯嚯”地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隙。
　　他卖了一阵关子，在我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努力下，终于不再看小银的眼色，打开了话匣子。
　　他说自己名为乐水，是受这河谷灵气荫护，存活已近三千年的树妖。
　　山里经年的草木因扎根过深，形体受束缚，很难修成人形。
　　因而他空有修为，也不能随意走动，一直守在这河谷。
　　小银一家当初从外头顺白沙河漂进磐香山，见到的第一个妖精就是他。
　　之后他们一家安居在山崖上的丛林间，小银常来此处修炼，也是由他指导的。
　　而如今小银的伤势正是强行突破修炼大关所致。
　　我了然地点点头。
　　原来小银每天日升而出，日落而归，就是在此处风水宝地修炼，还有这株千年老树可做他的师傅。
　　“别听那老头子瞎说，”小银趴在地上，蛇腹上下起伏：“他的修为可配不上做我的师傅。”
　　古树翘起嘴，显然不满，却并不反驳。
　　我仗义执言：“你这不过百余岁的小妖，不懂尊师重道就算了，还不尊老爱幼？”
　　小银轻哼一声，吐一口蛇信子，不说话了。
　　可他的蛇身，仍在疼痛之中细微颤抖，细长又柔软的身子已蜷成一团。
　　眼下太阳照进谷底，他贝壳似的鳞片散出残虹般的光晕，青眼也被照耀得剔透如湖水。
　　我蹲在草地上看呆了，银姨宝贵她这儿子，总说他天赋异禀，也不是没有道理。
　　这品貌在银蛇一族也是拔尖的。
　　不过，也算不上银姨口中，方圆十里最有出息的妖兽。
　　不然，为何能将自己修炼至受伤的地步？
　　小银见我还不离开，咽下一口血沫，又说：
　　“你回去吧，不用管我，我俩可约定过，不论什么时候，你都要远离我一丈的距离。”
　　我气得牙痒痒，这小细蛇日常躲着我，总说怕我将一身懒劲儿过给他，扰他修炼。
　　可乐水爷爷适才说他伤重，还托我这个废材带他回去休养呢！
　　换成其他妖，早抓他去炖肉汤了。
　　只有我这样食素的善类，又是将死之身，凡事看得开，才不与他计较。
　　我折一只树干让他缠上来，要将他托起：“你就别逞强了，难道要银姨半夜出来寻你吗？”
　　小银不服气地瞪我两眼，才慢慢地爬到枝干上。
　　我和小银风风火火地赶回去，爹娘正站在窝前向表舅的那群跟班小妖问话。
　　他们扯开嗓子大骂，口水都溅在人家脸上，一副紧张狂怒的样子。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脚步不由得慢下来，细细地轻唤了声爹娘。
　　见我安然无恙地上来，娘亲立刻瞪大了眼，激动地抱住我：“叫你别跑远，怎么又不听话了！”
　　我耸耸肩：“阿娘，你别生气，我找到个灵气充沛，风景极好的地方，以后你能带着弟弟妹妹去玩了。”
　　后面半句，我打算死前再说，记得一定要将我埋在那儿，堆个一眼就能看见的坟头。
　　“傻孩子，”爹贴上来，敲我脑袋，却并不让我感到疼痛：“爹娘有你这一个娃，就够操心的了，哪里有心力要第二个孩子。”
　　虽然我已经不在乎了，但听到他们的答复却很高兴，嘻嘻笑着，全然忘记了树枝上的小银。
　　小银出声咳嗽，提醒我将他送回去，爹娘才看见他，赶紧让出空间，满脸疑惑。
　　我刚要说明缘由，银姨突然从我家门前草丛里探头：“呀！我的儿，你怎么了？！”
　　我被吓得踉跄一下，小银看见银姨奔上来，催着她带自己回家。
　　看见莫名其妙一段插曲，表舅问爹娘：“这银蛇是打哪儿来的？”
　　“哦，隔壁邻居，百年前才进山的，”阿娘回望他们的背影：“妖倒是好妖，就是脾气有点大。”
　　表舅这才作罢，又慈祥地对我笑着说：“阿善，表舅先回去了，下次过来给你带好东西。”
　　我看向爹娘，他们也咧嘴笑着。
　　这是又有了梦幻的希望吗？我看他们笑得开怀，心中却很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