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雪落无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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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天光，总是流逝得格外匆忙，仿佛只是低头研磨了一壶咖啡豆的工夫，窗外的世界就已换了一副颜色。
程序站在“Code Coffee”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窗后，静静看着黄昏最后一点余晖被青灰色的云层吞噬。才下午五点半，城市已迫不及待地亮起点点灯火，映照着开始稀疏飘落的雪花。
他喜欢这种时序更迭的规律，如同他痴迷于咖啡豆在研磨机中破碎时释放出的、精准的芳香分子。
六点整，当分针与时针在表盘顶端完美重合，他利落地锁上店门，金属卷帘门平稳降下的声音，为这一天画上了一个圆满的休止符。
室内，残留的咖啡香与暖意如同凝固的乐章；室外，清冽的空气裹挟着初雪的微甜，无声地弥漫开来。
楼上的住所，是他秩序王国的延伸。原木地板光洁如镜，每一件家具都恪守其位，连书架上的书都按高矮与色系排列得一丝不苟。
晚餐是计算好营养的轻食，伴随着一段舒缓的古典乐。
餐后，他坐在临窗的沙发上，就着一盏光线柔和的阅读灯，翻阅一本关于咖啡豆产地风土的专著。
时间，像沙漏中的细沙，安静、匀速地流淌。
直到晚上八点多，他起身为自己续杯热水时，目光不经意地再次投向窗外。
雪，不知何时已下得密集起来，不再是初时的优雅飘洒，而是被渐起的风裹挟着，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白网，急切地覆盖着屋檐、街道和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
他的目光越过纷乱的雪幕，落向楼下那条幽暗的后巷。
那只猫……今天似乎没来。
那是一只玳瑁色的小猫，性子怯生生的，总是躲在阴影里，确认周围绝对安全后，才会飞快地蹿到它熟悉的角落，享用程序留下的食物和水。
程序并非动物狂热爱好者，但三个多月来，每日黄昏时分在固定地点放置猫粮清水，已成了他闭店仪式中一个不经意的环节。
他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晴天时它出现的概率高达八成，而像此刻这样的坏天气，概率则会骤降至不足三成。
理性思维立刻开始运作：城市里的流浪猫自有其生存智慧，它们能找到人类无法想象的庇护所。过度的关注与干预，有时反会打乱它们固有的生存节奏。
他试图收回视线，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书页上。然而，那些描述咖啡豆生长环境的文字，此刻却仿佛变成了风雪交加的旷野。
窗外的风声似乎越来越紧，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夜幕。那个蜷缩在湿冷纸箱里的、小小的、颤抖的身影，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
九点零五分。程序合上书，书页发出轻微的叹息。他站起身，在静谧的房间里踱了几步。
一种陌生的、细微的焦躁感，像水底的气泡，咕嘟咕嘟地向上冒。他走到玄关，并非为了出门，只是无意识地站在那里，目光扫过挂得整齐的外套。
“它或许能找到地方。”
理性在做最后的挣扎。
“万一呢？”
一个更轻、却更执着的声音在心底反问。
这场无声的拉锯战持续了大约五分钟。最终，程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某个重大决定。
他不再犹豫，取下那件深灰色的羊毛大衣穿上，又打开储物柜，拿出了一条簇新的、灰蓝色的厚羊毛毯——触感极其柔软，像云朵。
接着，他握起了那柄陪伴他多年、黄檀木手柄的长伞，推开了那扇通往楼下后巷的门。
世界的声响与温度，瞬间改换。
温暖的静谧被凛冽的喧嚣取代。
寒风裹挟着坚硬的雪粒，劈头盖脸地砸来，发出“嗖嗖”的声响。
巷子里比想象中更暗，更冷。只有远处那盏老旧路灯，在风雪中顽强地投下一圈昏黄而摇曳的光晕，如同茫茫大海中的孤岛。
他踩着已经开始积攒的薄雪，发出“嘎吱”的轻响，快步走向那个熟悉的角落。心跳，在寂静的胸腔里，不受控地加快了些许。
然后，他看到了。
那个破旧的纸箱，已经被雪水浸湿了大半，边缘塌陷下去。
一个小小的、玳瑁色的身影正紧紧蜷缩在箱子的最里面，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显示着它是一个活物。
还好。它还在。程序紧绷的心弦稍微松弛了一些。他正准备上前，用毛毯将它包裹起来。
就在这一刹那。
一道身影，如同被风雪催生出的一道影子，猝不及防地从巷口更深的黑暗中冲了出来。那速度极快，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几乎是扑跪在了那个纸箱前。
程序的动作瞬间僵住。
那是一个穿着米白色棉服的年轻人，在昏暗的光线下，那身影显得异常单薄。他甚至没有一秒钟的迟疑，飞快地脱下了自己那件看起来并不厚实的外套，动作却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将那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猫包裹起来，然后紧紧地、保护性地搂进了怀里。
程序站在原地，忘了上前，也忘了言语。
风雪在他和那个陌生年轻人之间咆哮。路灯的光晕勾勒出年轻人蹲踞的背影，雪花疯狂地落在他柔软的黑发上，落在他仅穿着一件浅灰色羊绒衫的、宽阔却单薄的肩背上，很快便积了一层白霜。他就那样用自己的身体，为怀里的小生命构筑了一个脆弱的、却倾尽所有的避风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程序静静地注视着这个画面，像在观看一幕无声的默片。
他看着那年轻人微微弓起的、因寒冷而抑制不住轻颤的脊背，心中那点因计划被打乱而产生的微末烦躁，早已被一种更汹涌、更复杂的情绪冲刷得无影无踪。
是震惊，是动容，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某种纯粹善良击中的震撼。
他不再是一个旁观者。
他迈开脚步，踏着积雪，坚定地走了过去。
脚步声惊动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年轻人。他猛地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程序感到自己的呼吸微微一滞。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甚至带着些许少年气的脸庞。冻得通红的鼻尖和眼眶，让他看起来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湿漉漉的黑发贴在光洁的额前，脸颊上还挂着未干的雪水。
然而，最触动人心的，是那双眼睛。
在朦胧的光线与纷飞的雪影中，它们亮得惊人，像是将天地间所有的雪光都吸纳了进去，清澈、惶惑，却又带着一种不屈的韧性。
程序没有说话。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多余。他只是沉默地、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温柔，将手中那条厚实柔软的灰蓝色羊毛毯展开，如同展开一面温暖的旗帜，然后稳稳地、妥帖地披裹住了年轻人那冰冷得不停颤抖的肩膀。
突如其来的暖意让年轻人怔住了，他仰着脸，有些茫然地看着程序。被他紧紧护在怀里的猫，似乎感受到了环境的变化，极小聲地、带着依赖和委屈，“咪呜”了一声。
这声微弱的猫叫，仿佛打破了某种魔咒。年轻人眨了眨眼，长而密的睫毛上，细碎的雪粒簌簌落下。他仰望着程序，目光直率得近乎坦荡，声音在凛冽的寒风中抑制不住地颤抖，却清晰地将每一个字都送入程序的耳中：
“对、对不起……打扰你了。”
他顿了顿，抱着猫的手臂收紧了些，像是汲取勇气，
“我，我和我的猫，”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随即又努力扬起。
“我们……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两人的裤脚上。他望着程序，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里，交织着窘迫、无助，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微弱的希冀。
他轻轻吸了吸鼻子，用几乎被风雪吹散的气音，提出了那个改变两人命运的请求：
“可以……也收留我们吗？”
程序看着眼前这一幕——裹在宽大毛毯里、显得更加脆弱的青年；他怀中那只被保护得很好、只露出一双迷茫猫瞳的小生命；还有这两双同样望着他、写满祈求与信任的眼睛。
他那些建立在理性之上的、关于秩序、关于独处、关于规避风险的所有原则，在这一刻，如同遇到暖阳的冰层，发出细微的碎裂声，然后悄然融化，汇成一泓温热的泉流。
心底某个坚硬的角落，彻底塌陷下去，软得不成样子。
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那叹息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地，带着认命般的、无可奈何的温柔。
他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高大的身影几乎为对方挡住了所有来袭的风雪。他手中的伞，坚定地向着青年的方向倾斜，营造出一个相对安稳的小小空间。
“别说傻话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在这风雪夜里显得格外温暖，“外面能冻死人，先进来再说。”
他伸出手，想要扶对方站起来。指尖触碰到年轻人裸露在外的小臂，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紧。年轻人似乎冻得久了，身体有些僵硬，尝试起身时，脚下微微一滑，险些踉跄。
程序的反应快过思考。他几乎是本能地动作，一手稳稳地擎着伞，另一只手迅速而有力地揽住了对方的肩膀，将那裹着毛毯的、冰冷而单薄的身躯半扶半抱地拥住，用自己的身体支撑住他大部分的重量，带着他转向那扇透着温暖光亮的后门。
走向那扇门不过十几步的距离，程序却感觉走了很久。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臂弯里传来的、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能闻到年轻人发间清冷的雪的气息，混合着羊毛毯本身的暖香。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对方怀里那只小猫，透过湿冷的棉服传来的、微弱却顽强的生命热意。
他脑子里那些纷繁的思绪，关于未来，关于未知，关于被打乱的生活，此刻都奇异地平息了下来。
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带着点宿命般认知的念头，如同代码运行后最终输出的那个唯一结果：
捡到猫了。
还是两只。一只小的，一只……看起来更需要人照顾的大的。
而他全然未曾察觉，在他身侧，被他以一种保护性姿态半拥在怀里的青年。
他正悄悄将半张脸更深地埋进那带着清冽皂角香和一丝若有若无咖啡余韵的羊毛毯里。
冰冷的鼻尖触及柔软的纤维，感受到那下面程序身体传来的、坚实可靠的温度，他嘴角控制不住地、极小幅度地弯了起来，形成一个得逞的、带着点狡黠与心安的弧度。
他用只有紧贴着他胸口的小猫才能听见的、含混在呼啸风雪声里的气音，满足地、轻轻地喟叹：
“看，我就知道……他这里，”
他藏在毯子下的手指，极轻地、隔空点了一下程序心脏的位置，那里正传来稳定而有力的跳动，
“是软的。”
“我们……有家啦。”
“咔哒”一声轻响，厚重的店门在身后合拢，将一切凛冽的风雪与喧嚣彻底隔绝在外。
扑面而来的，是温暖的、带着咖啡豆醇厚焦香、牛奶甜腻以及糕点黄油气息的空气，它们交织在一起，像一个久违的、安稳的拥抱，瞬间包裹了全身。
程序松开揽着苏瑾的手，向后退开一小步，在明亮温暖的灯光下，仔细地看向这个他刚刚“捡”回来的、意外的客人。
苏瑾站在那里，浑身湿漉，发梢还在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在地板上晕开一小圈深色的水渍。
他怀里，那只玳瑁色的小猫终于敢完全探出脑袋，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怯生生又充满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明亮、温暖、充满陌生香气的新世界。
程序看着这一人一猫，看着苏瑾那双在灯光下愈发显得清亮、此刻正带着些许不安和感激望着自己的眼睛，心中蓦地升起一种奇异而崭新的感觉。
他这个向来秩序井然、安静得像一段独自运行了多年的精密代码的空间，似乎……从这一刻起，被强行植入了一段充满未知变量的、生动而柔软的新程序。
这个冬天，注定要变得漫长而不同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雪落无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