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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五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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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的风裹着砂砾,打在战车的青铜护甲上,发出细密的噼啪声,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金属。纳菲尔泰丽靠在豹皮软垫上,掀起亚麻帘布的一角,望着窗外连绵起伏的军营 —— 土黄色的帐篷像蘑菇一样密布在绿洲边缘,炊烟在风里扯成细长的带子,与远处的沙尘纠缠在一起。
她的手臂上缠着厚厚的麻布,里面渗着暗红的血迹。三天前那场小规模遭遇战留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像有只细小的虫子在皮肉里钻动。玛莎刚换过药,用的是拉美西斯的努比亚草药,苦涩的气味混着沙漠的干燥,在车厢里弥漫成一种奇异的味道。
“大人,您看那些盾牌。” 玛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安,她指着不远处正在操练的士兵,手指微微发颤。
纳菲尔泰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脏猛地一缩。
那些士兵的盾牌上,都贴着一张粗糙的画像。用炭笔勾勒出一个女子形象,穿着象征神使的长袍,正是她的模样。
“他们说…… 贴着神使的画像,箭矢就射不穿盾牌。” 玛莎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人听见,“是祭司们说的,说您的目光能驱散所有邪恶。”
纳菲尔泰丽的指尖冰凉,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脸颊。画像上的 “纳菲尔泰丽” 眼神庄严,嘴角带着一丝悲悯,像古埃及壁画里俯瞰众生的女神。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张脸背后藏着怎样的惶恐和疲惫 —— 怀孕九个月的身体早已不堪重负,日夜颠簸的战车让她的耻骨疼得像要裂开,而那些所谓的 “神力”,不过是卡摩斯用来鼓舞士气的谎言。
“这是命令吗?” 她哑着嗓子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不是命令,是…… 士兵们自己画的。” 玛莎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他们说,上次夜袭雅赫摩斯的营地,有个新兵的盾牌上贴了您的画像,明明被箭射中了,却只是擦破点皮。从那以后,大家都开始仿照着画……”
纳菲尔泰丽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被焚毁的村庄,那个抱着死孩子的母亲。这些士兵,他们昨天可能还在为失去家园而哭泣,今天却把希望寄托在一张粗糙的画像上。他们对 “神使” 的信仰,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楼,虚幻得不堪一击,却又坚硬得让人心惊。
正午的阳光最烈时,侦察兵带来了消息:雅赫摩斯的一支先锋队正在附近的沙丘后集结,人数不多,像是在试探虚实。卡摩斯立刻下令迎战,他的金战车冲在最前面,铠甲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
纳菲尔泰丽的战车被安排在中军,周围有重兵护卫。卡摩斯说:“让士兵们看看,神使与他们同在。” 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她的存在不是一种负担,而是一件能决定胜负的武器。
战斗很快打响。雅赫摩斯的士兵骑着阿拉伯马,像一阵黑风从沙丘后冲出来,弓箭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道银色的弧线。卡摩斯的士兵们举着盾牌迎上去,喊杀声震得沙漠都好像在发抖。
纳菲尔泰丽死死抓住车厢的扶手,小腹的坠痛随着战车的颠簸一阵阵袭来。她看到那些贴着她画像的盾牌在阳光下移动,像一片奇异的花海,箭矢射在上面,有的被弹开,有的却深深嵌入木盾,连带着画像一起撕裂。
“射中了!神使保佑!” 一个士兵举着盾牌欢呼,他的盾牌上,画像的脸颊被箭擦过,留下一道丑陋的裂痕。
“我的也挡住了!” 另一个士兵喊道,声音里带着狂热的兴奋。
纳菲尔泰丽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无比荒诞。那些被箭矢射中的士兵,他们会怪画像不灵吗?还是会认为是自己的信仰不够虔诚?
就在这时,一支流矢不知从哪里射来,越过护卫的头顶,直奔战车而来。速度快得像一道闪电,纳菲尔泰丽只来得及偏了偏头 ——
“噗嗤!”
箭矢擦过她的左臂,带起一串血珠。剧痛像电流一样窜遍全身,她闷哼一声,捂住伤口,鲜血顺着指缝涌出来,滴落在车厢的地板上,又顺着木板的缝隙,滴进了车外的沙地里。
“大人!” 玛莎发出一声尖叫,扑过来想用布巾捂住伤口。
护卫的士兵们也慌了神,举着盾牌围上来,对着箭射来的方向怒吼。
可就在这时,一个更诡异的场景发生了 ——
车外的几个士兵看到滴落在沙地上的血珠,突然像疯了一样扑了过去。他们跪在地上,用手扒开沙子,争抢着那片被血染红的土地。
“是神使的血!” 一个士兵抓起一把沾血的沙子,往自己脸上抹,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沾到女神血的人能得永生!”
“给我一点!让我也沾沾!” 另一个士兵嘶吼着,和同伴扭打在一起,指甲深深掐进对方的皮肉里。
越来越多的士兵围了过来,他们忘记了敌人,忘记了战斗,眼里只剩下那片被血染红的沙地。争抢声、咒骂声、厮打声混杂在一起,像一群饿疯了的野兽在争夺猎物。有人甚至拔出了刀,对着自己的同胞砍了过去。
“住手!都给朕住手!” 卡摩斯的怒吼声从前方传来,他勒住战马,看着眼前混乱的一幕,左眼的刀疤因愤怒而扭曲,“一群蠢货!忘了自己在干什么吗?!”
士兵们被他的怒吼震慑住,暂时停下了争抢,却依旧死死攥着手里沾血的沙子,眼神里充满了对 “永生” 的渴望。
纳菲尔泰丽靠在车厢里,看着那片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沙地,看着那些士兵脸上狂热而扭曲的表情,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的血…… 不过是和他们一样的、温热的、会凝固的液体。里面没有神谕,没有魔力,更没有什么永生的秘密。可这些士兵,却把它当成了能救赎灵魂的圣水。
这就是他们所谓的 “信仰”?
建立在愚昧、狂热和自我欺骗之上的信仰?
而她,纳菲尔泰丽,这个被迫接受 “神使” 身份的异乡人,竟然成了这种信仰的祭品。她的画像被贴在盾牌上,她的血液被争抢,她的存在被扭曲成一种荒诞的符号,用来支撑这些士兵在战场上送死的勇气。
“够了……” 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厌恶。
她厌恶那些士兵的疯狂,厌恶卡摩斯的利用,更厌恶 “纳菲尔泰丽” 这个身份。
这个身份像一件华丽的枷锁,将她牢牢困在神坛上,让她看着自己的血肉被当作迷信的工具,看着自己的存在被用来美化这场血腥的战争。
她想起刘安章的名字,想起那个在实验室里专注于古埃及陶器纹样的青年。那时的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一个被士兵们争抢血液的 “女神”。
战斗很快结束了。雅赫摩斯的先锋队被击退,士兵们欢呼着庆祝胜利,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沾血的沙子。他们围着战车欢呼,喊着 “神使万岁”,眼神里的狂热比之前更甚。
卡摩斯策马回来,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他勒住马,看向车厢里的纳菲尔泰丽,目光落在她流血的手臂上,眉头皱了皱,随即又舒展开来:“看来神使的血,比画像更能鼓舞士气。”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满意,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纳菲尔泰丽没有看他,只是缓缓闭上眼睛。手臂上的伤口还在疼,可心里的厌恶感却比疼痛更甚。她能感觉到那些士兵的目光透过帘布,落在她身上,像无数根滚烫的针。
她知道,从今天起,会有更多的士兵来寻找她的 “圣物”—— 她用过的麻布,她踩过的沙子,甚至她掉落的头发。他们会把这些东西当成护身符,在战场上祈求保佑。
而她,只能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神像,被供奉在战车里,看着这场以 “信仰” 为名的杀戮,日复一日地进行下去。
夕阳西下时,军营里燃起了篝火。士兵们围着篝火唱歌,手里挥舞着贴有她画像的盾牌,歌声里充满了对 “神使” 的赞美和对胜利的渴望。
纳菲尔泰丽躺在车厢里,听着那些狂热的歌声,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孩子在里面轻轻踢了一下,像是在回应她的思绪。
“对不起……” 她低声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滴在缠着麻布的手臂上,与干涸的血迹融为一体,“让你生在这样的地方。”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做回那个平凡的刘安章,哪怕只是在图书馆里抄录古籍,哪怕永远平庸。
至少,那时的他,还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还拥有嘲笑迷信的权利,还拥有作为 “人” 的尊严。
而现在,她只是 “纳菲尔泰丽”,一个被士兵们信奉、被卡摩斯利用、被自己厌恶的,战争的符号。
夜色渐深,沙漠的风带着寒意吹进车厢。纳菲尔泰丽裹紧了豹皮软垫,却依旧觉得浑身冰冷。她知道,只要这场战争还在继续,只要士兵们的 “信仰” 还在,她就永远无法摆脱这个身份,无法逃离这场荒诞的噩梦。
而她能做的,只有闭上眼睛,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那个快要被遗忘的名字 —— 刘安章。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在这片被狂热信仰淹没的沙漠里,找到一丝属于自己的、微弱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