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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第 1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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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7日的清晨,天光尚未完全驱散夜色,山谷间弥漫着化不开的浓雾,将整栋别墅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白之中。卧室里,昏暗而寂静,只有医疗仪器发出规律的、低沉的滴答声,像是一个永不停歇的计时器,记录着这个特殊的黎明。
渡川是在一阵深入骨髓的钝痛中醒来的。他的意识先于身体复苏,仿佛从一个无尽黑暗的泥沼中艰难挣扎而出。首先感受到的是脖颈和背部如同锈死般的僵硬感,保持着在扶手椅上蜷缩了一夜的姿势,让他的每一节脊椎都在发出尖锐的抗议。肋骨的裂伤在镇痛剂效力减退后,重新彰显存在感,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清晰的、撕裂般的痛楚。胃部的隐痛则如同永不熄灭的暗火,持续灼烧着他的神经末梢,提醒着他这具身体早已不堪重负。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完全睁开眼,视线在昏暗中缓慢聚焦。卧室里依旧很暗,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只有地板上一道狭长的、苍白的光带,是从门缝透进来的客厅夜灯。他的第一个念头,几乎是本能地,转向房间中央的那张大床。
顾临渊还在沉睡。姿势与他入睡前几乎无异,安静地陷在柔软的枕头和被褥里,仿佛一尊精心雕琢却易碎的琉璃人偶。他的脸色在昏暗中更显苍白,近乎透明,连淡青色的血管都隐约可见,呼吸轻浅得几乎难以察觉,唯有床边监测仪屏幕上稳定跳动的绿色曲线,是这片死寂中唯一证明生命存在的、令人心安的信号。渡川贪婪地看着那平稳的波形,悬了一夜的心才稍稍落回实处,尽管落点是一片荆棘,扎得他生疼。
他必须移动。他知道,如果继续僵持在这个姿势,伤势会加速恶化,肌肉会彻底痉挛,到时候连最基本的行动都会成为奢望。他尝试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发出细微的“嘎吱”声,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勉强转动。然后,他开始尝试调动全身的肌肉,用强大的意志力对抗着如同潮水般涌来的酸痛和眩晕感,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从那张对他而言过于狭窄的扶手椅上挪下来。这个过程漫长而痛苦,每一个微小的位移都牵扯着多处伤口,额头上迅速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当他的双脚终于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时,一阵强烈的虚软和刺痛让他膝盖一弯,险些直接跪倒在地,他不得不死死抓住坚实的椅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站在原地喘息了片刻,待那阵剧烈的眩晕感过去,他才松开手,步履蹒跚地、几乎是拖着一条腿,挪进了客房自带的浴室。他没有开灯,摸索着拧开水龙头,用刺骨的冷水一遍又一遍地泼在脸上。冰凉的触感暂时压制了身体的灼痛和精神的极度疲惫,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不少。他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个模糊的人影。晨光熹微,透过磨砂玻璃窗,勉强勾勒出一张苍白、憔悴、眼窝深陷的脸庞,下巴上冒出了青灰色的胡茬,嘴唇干裂。唯有那双深色的眼睛,因为某种近乎偏执的意志力在强撑,依旧保持着锐利,尽管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写满了无法掩饰的疲惫。
他需要能量和药物来维持这具濒临极限的身体。忍着全身各处传来的、此起彼伏的抗议声,他轻手轻脚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地走下楼梯。老旧的木质楼梯在他虚浮的脚步下依然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清晰,让他心惊胆战,生怕惊扰了楼上那个好不容易安睡的人。
一楼客厅更加空旷和清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将远山和树林都吞噬了,世界仿佛只剩下这栋孤零零的房子。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是凌寒提前准备好的物资:排列整齐的营养液、真空包装的易储存食材、瓶装水,一切都井井有条,却透着一股实验室般的冰冷和缺乏生气。他取出一支高能营养液,熟练地撕开包装,对准手臂静脉注射进去。冰凉的液体涌入血管,带来短暂的清醒,随即是更深的虚脱感。他又找出强效镇痛药,干咽下两片,苦涩的药味在口腔里迅速蔓延开,久久不散。
然后,他决定做点吃的。不仅仅是为自己,更是为楼上那个人。他拿出少量的白米,淘洗干净,放入智能炖锅,加了适量的水和一点点盐。过程简单到乏味,但他却做得异常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项至关重要的精密操作。当炖锅开始发出细微的嗡鸣,米粒的清香渐渐弥漫开来时,这座冰冷空旷的房子似乎终于有了一丝稀罕的、属于人间的烟火气。这微弱的气息,让他紧绷的神经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粥快熬好的时候,他敏锐地听到楼上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像是布料摩擦的声音。他立刻关掉炖锅,屏息凝神,侧耳倾听。几秒后,又是一声轻微的咳嗽,很压抑,带着虚弱。是顾临渊醒了。
渡川立刻转身,快步走上楼梯,刻意放轻的脚步依然因为身体的虚弱而显得有些踉跄。主卧的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顾临渊已经醒了,正靠坐在床头,头部微微偏向窗户的方向,望着窗外被浓雾彻底封锁的、白茫茫一片的世界。他的侧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单薄和安静,仿佛随时会融进那片虚无里。
“醒了?”渡川停在门口,声音因刻意放轻而显得格外低沉沙哑,“感觉怎么样?我熬了点儿粥。”
顾临渊缓缓地转过头,浅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有些朦胧,像是蒙着一层薄雾。他的目光落在渡川身上,平静地扫过他疲惫的脸庞和僵硬的身姿,那目光里没有了昨日的空洞和迷茫,却似乎多了一丝清明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穿透力,仿佛能看穿他强撑的镇定。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房间里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渡川被他看得有些不适,迈步走进房间,感受到脚下地毯的柔软。他走到床边,伸手试了试放在床头柜上那碗粥的温度,刚刚好,不烫不凉。他端起碗,用勺子轻轻搅动了一下,米粥的香气更浓郁了些。“能吃一点吗?”他问,声音不自觉地又放柔了一些。
顾临渊的目光从渡川脸上移开,落到那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看起来十分清淡的白粥上,停顿了足足有十几秒,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然后,他极轻、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他抬起手,手指依旧没什么血色,纤细而骨感,动作缓慢却异常稳定,从渡川手中接过了碗和勺子。
渡川没有离开,而是在床边的那个他坐了一夜的扶手椅上坐下,身体陷进去时,伤处又被牵扯到,让他微微蹙了下眉,但很快舒展开。他静静地看着顾临渊用勺子舀起一小口粥,动作缓慢地送入口中,咀嚼、吞咽,然后再舀起一勺……整个过程极其缓慢,安静得只能听到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细微声响。渡川的心绪却如同窗外翻涌的雾气,并不平静。他看着顾临渊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却依旧保持着某种惊人平静和尊严的侧影,看着窗外那片隔绝了整个世界、充满未知的浓雾,想起凌寒清晨发来的、关于外部局势依旧紧张、李副部长派系仍在施压的加密信息,一种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在他疲惫不堪的心底汹涌地躁动着。
今天,是6月27日。
这个日期,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又一圈复杂的涟漪。在医疗中心生死一线的挣扎时,它无足轻重;在转移途中前途未卜的忐忑时,它微不足道。但在此刻,在这片偷来的、短暂而脆弱的、与世隔绝的风平浪静里,这个日子却突然具有了某种沉甸甸的、无法忽视的分量。它像一个醒目的标记,既残酷地提醒着他们已经失去的常态和正在逼近的外部风暴,又隐约暗示着某种……或许可以抓住的、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对抗一切纷扰的微小可能。
他不能让这一天,顾临渊的生日,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病痛和危机淹没着过去。至少,他需要留下一个印记,一个无声的仪式,哪怕只是为了证明,他们还存在,他们还在乎。
顾临渊吃得很慢,但最终还是将一小碗粥都吃完了。他将空碗递还给渡川时,手臂似乎有些颤抖,额头上也渗出了一些虚汗,显然这点活动已经耗尽了他刚积蓄起的一点力气。他重新靠回枕头,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微弱而急促。
渡川接过碗,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微凉的手指,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你再休息会儿。”渡川低声说,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端着空碗,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走到楼下厨房,将碗勺放入水槽,渡川没有停顿,立刻通过加密通讯器联系了凌寒。通讯几乎是瞬间被接通,显然凌寒也在时刻待命。
“今天需要补充一些物资。”渡川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很快,“主要是易于储存的食材,纯净水,还有我的镇痛剂和营养液也不够了。能安全送进来吗?”
凌寒在那头沉默了两秒钟,似乎在对这个看似合理的请求进行快速评估。“清单发我。老位置,一小时后可以放置。你需要亲自去取,确保无人跟踪。”他的回答冷静而高效。
渡川迅速报出了一份清单,听起来完全符合他们目前处境的需求。但在清单的最后,他停顿了一下,呼吸有瞬间的凝滞,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补充道:“另外……需要一对素坯袖扣,材质要低调,最好能隔绝一般能量探测。一枚同材质的、内壁光滑的素圈戒指。还有……一个小的、不要太甜的奶油蛋糕。尺寸要最小,一个人份的量就行。”
通讯那头陷入了更长的沉默,只有细微的电流声。渡川能想象到凌寒在另一端推眼镜思考的样子。良久,凌寒的声音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有一种深沉的、了然于心的平静:“明白了。一小时后,老地方,注意清除痕迹和反侦察。”
切断通讯,渡川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积压在胸口的浊气。凌寒懂了。这份在枪林弹雨和阴谋算计中磨砺出的、无需言说的默契,在此刻显得尤为珍贵和可靠。他不需要解释,凌寒就知道他想要什么,以及为什么。
一小时后,渡川凭借脑海中记下的周边环境图和凌寒提供的精确坐标,如同一名重操旧业的幽灵特工,忍着身体各处伤口传来的、一阵烈过一阵的刺痛,将警觉性提升到极致,悄无声息地潜出别墅。他利用浓雾的掩护,沿着植被茂密的小径潜行,避开所有可能的监控视角,最终在山路旁一个看似天然形成的、如同废弃鸟巢般的树根盘结处,取回了一个轻便的、带有温度锁功能的银色保温箱。
箱体冰凉。他快速返回别墅,反锁好门,将箱子提到厨房的中岛台上。打开箱子,冷气溢出。里面分门别类地放着他清单上要求的食材、药品和瓶装水。而在这些物品旁边,静静地躺着一个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系着简单丝带的小巧蛋糕盒,以及一个扁平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硬纸盒。
渡川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他先拿起那个蛋糕盒,打开,里面是一个直径不过巴掌大的精致奶油蛋糕,雪白的奶油上点缀着一颗鲜红的草莓,简单,却透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截然不同的、近乎奢侈的温馨感。他小心地合上盖子,放进冰箱冷藏。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那个黑色硬纸盒上。手指似乎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拿起盒子,打开。里面是两个并排摆放的、没有任何logo的黑色丝绒首饰盒。
他深吸一口气,先打开了那个稍大一些的盒子。黑色的丝绒衬垫上,安静地躺着一对造型极简、线条利落的袖扣。材质是一种暗哑的深灰色金属,在厨房的光线下泛着冰冷而内敛的光泽,触手冰凉沉重,表面没有任何纹饰,显得低调而神秘。他轻轻拿起一只,指腹摩挲着光滑的表面。
接着,他打开了那个更小、更显私密的盒子。里面是一枚同样材质的素圈戒指,戒壁圆润,没有任何装饰,内壁光滑。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一种沉默而坚定的力量感。
他拿着这两个盒子,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走进了与客厅相连的书房。关上门,房间隔音很好,瞬间将外界的声响隔绝。书房里只有一排排空荡荡的书架和一张宽大的实木书桌。他在书桌前坐下,打开了桌角的阅读灯,柔和的光晕洒在光滑的桌面上。
他从随身携带的、从不离身的应急工具包夹层里,找出了一把用于精密器械维修的、极其纤巧锋利的微型刻刀。刀尖在灯光下闪烁着一点寒芒。他需要给这份礼物,打上独属于他、也只属于顾临渊的烙印。这是一个沉默的誓言,一个在风暴眼中悄悄进行的、微不足道却重若千钧的仪式。
他先拿起那枚素圈戒指,用指尖稳稳地固定住,另一只手握住刻刀,凝神静气,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刀尖。他屏住呼吸,手腕稳定得不可思议,开始在戒指光滑的内壁上,极其小心地、一笔一划地刻下两个花体字母——“LD”。他的动作很慢,很轻,金属碎屑细微地落下,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每一个笔画都灌注了他此刻复杂难言的心绪:担忧、守护、决心,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温柔。刻完后,他对着灯光仔细检查,字母清晰而深刻,如同一个隐秘的烙印。
接着,他拿起一只袖扣,在它的背面,同样刻下了小小的“LD”。然后是另一只。完成这一切后,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耗费心神的大事,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因为长时间的专注和用力,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他将刻刀仔细收好,把袖扣放回盒子,那枚刻着“LD”的戒指,则被他小心翼翼地戴在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冰凉的金属环紧紧贴合着指根处的皮肤,传来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安定感。他抬起手,对着灯光看着手指上的这枚素圈,冰冷的金属光泽映在他深色复杂难辨。这像是一个无声的承诺,一种在绝境中相互依偎的确认,也是一种对抗整个世界的、孤寂而坚定的宣告。
窗外,浓雾依旧没有散去的迹象,天空阴沉得像要塌下来。书房里,时间仿佛凝滞了,只有灯光下的身影和那枚新戴上的戒指,昭示着某个重要的时刻即将来临。别墅内弥漫着药水味、粥的余温,和一个正在寂静中悄然酝酿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无声的生日仪式。漫长的白日才刚刚开始,而夜晚,注定不会平静。
(第一百二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