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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渡尽临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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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弃的轨道维修站在雨后的黄昏里,像一头蛰伏的、锈蚀的钢铁巨兽。巨大的扇形车库门半塌,露出内部幽深的黑暗,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机油、铁锈和潮湿木材混合的沉闷气味。夕阳最后的余晖从破损的屋顶缝隙和墙体的裂缝中射入,形成一道道倾斜的光柱,光柱中尘埃浮动,寂静无声。
渡川几乎是半拖半抱着顾临渊,踉跄着穿过齐腰深的荒草,挪进相对完好的一间工具调度室。室内堆满了废弃的零件和工具,覆着厚厚的灰尘,但至少能遮风,暂时避开可能的追捕视线。他将顾临渊小心地靠放在一个相对干净的工具箱旁,自己则脱力地滑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水泥墙,剧烈喘息。
每一下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尤其是大腿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虽然在顾临渊之前的力量帮助下止了血,但依旧疼痛钻心。失血过多带来的寒冷和眩晕感一阵阵袭来。他咬牙,撕下相对干净的里衣下摆,重新给自己腿上的伤口做了次紧急包扎,动作因为手抖而显得笨拙。
做完这些,他看向顾临渊。顾临渊靠着工具箱,双眼紧闭,长睫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之前那支万能急救针剂的效力似乎已经过去,透支和旧伤的反噬正在猛烈袭来。他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一缕缕贴在额角,即使在昏睡中,眉头也微微蹙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痛苦。
渡川的心揪紧了。他强撑着挪过去,伸手探了探顾临渊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不正常的低温。他又摸了摸顾临渊的手,同样冰冷,指尖甚至有些发绀。
“临渊……”渡川低声唤他,声音干涩嘶哑。
顾临渊没有反应,只有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不能再等了。他们需要药品,需要治疗,需要一个真正安全的地方。而这里,只是暂时的遮蔽,绝非久留之地。凌寒没有留下任何信号,焚烬也杳无音讯。外面天色将暗,夜晚的追踪和围捕只会更加危险。
渡川的目光在昏暗的调度室内扫视。工具,零件,废铁……忽然,他的目光落在角落一张覆满灰尘的旧木桌上。桌上似乎散落着一些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东西。
他强撑着爬过去。桌上放着几个空了的能量棒包装袋,一瓶喝了一半的纯净水,还有——一个熟悉的、巴掌大小的银色金属盒。是凌寒惯用的便携式加密信标!
渡川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抓起信标,按下侧面的隐蔽开关。信标顶部的微型指示灯闪烁了三下绿光,随即投射出一段全息影像留言,正是凌寒。
凌寒的影像看起来比平时更加疲惫,眼镜后的眼睛布满血丝,但神情是镇定的:“渡队,顾顾问。如果你们看到这个,说明你们成功脱身抵达了这里。长话短说:我已与赵将军取得直接联系,提供了‘深蓝’及李振坤的关键证据。将军震怒,已连夜召开紧急核心会议,李的党羽正在被秘密控制。但李振坤本人……在追捕中逃脱,他最后的能量信号消失在旧城区与废弃工业区交界的‘灰塔’方向。那里是Ω早期的一个重要地面联络点,可能有我们未知的通道或设备。”
影像停顿了一下,凌寒推了推眼镜,语气更加凝重:“将军已授权我启动最高等级应急预案‘归巢’。接应点坐标已加密写入信标,启动后导航生效。但注意,信号发射会暴露你们的大致方位。李振坤很可能也在寻找你们,或者……在寻找顾顾问,完成他未竟的‘协议’。你们必须谨慎决定是否启动。如果启动,接应小队会在四十五分钟内抵达坐标点附近,但无法精确到建筑物内,你们需要自行前往汇合点。如果……如果顾顾问情况危急,或者你们判断风险过高……”凌寒的影像罕见地出现了犹豫,“信标内有一针高浓度镇定剂和定位器,必要时……可以让顾顾问暂时沉睡,我们会根据定位强攻救援。但那样做,对顾顾问的脑部可能造成不可逆损伤。决定权在你们。保重。”
影像消失。银色信标静静地躺在渡川手心,冰凉,却重若千钧。
四十五分钟。暴露风险。自行前往汇合点。高浓度镇定剂……
每一个选择都关乎生死,尤其是顾临渊的生死。
渡川回头看向昏迷不醒的顾临渊。他的呼吸似乎更微弱了,胸口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皮肤在昏暗光线下白得像上好的瓷器,却冰冷易碎。不能再拖下去了,多拖一秒,顾临渊就离死亡更近一步。
渡川不再犹豫。他启动信标。银色的外壳亮起一圈微弱的蓝光,一个精确的坐标地图和倒计时(44:59)投影在他面前的空气中。接应点距离这里大约三公里,位于一片更偏僻的、早已停产多年的化工厂废墟深处。
三公里。对健康状态下的他们来说不算什么。但对现在伤痕累累、一个濒临崩溃、一个重度昏迷的他们而言,无异于天堑。
渡川深吸一口气,将信标小心地贴身收好。他回到顾临渊身边,蹲下身,尝试着将他背起来。但顾临渊虽然清瘦,毕竟是个成年男子,加上渡川自己重伤乏力,试了几次都无法成功,反而牵扯得自己伤口崩裂,眼前发黑。
他靠着工具箱喘息,看着顾临渊安静的睡颜,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恐慌席卷而来。难道真的要走到那一步?使用那支可能损伤顾临渊大脑的镇定剂?
不。绝对不行。
渡川的目光变得异常坚定。他脱下自己身上还算完好的外套,铺在地上,然后将顾临渊小心地挪到外套上。接着,他扯下工具架上缠绕的、相对结实的帆布带,将外套的两只袖子在胸前打了个结,做成一个简易的背带。然后,他跪下来,将顾临渊扶起,让他趴在自己背上,再将帆布带从自己肩头穿过,在胸前和顾临渊腰间紧紧缠绕、固定。
这是一个极其笨拙且吃力的背负方式,但至少能让他腾出双手,并且相对稳固。
当顾临渊冰冷的身体完全压在他背上时,渡川闷哼一声,差点被那重量和冰冷压垮。他死死咬住牙,额头上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撑地,一点一点,颤抖着,站了起来。
站起来的那一刻,他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腿上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几乎让他再次跪倒。但他稳住了。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感受着背上冰冷的重量和颈侧微弱的、拂过的冰凉气息。
“临渊,”他低声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我背你出去。这次,换我带你走。”
他辨认了一下信标指示的方向,迈开了第一步。
脚步沉重,如同灌铅。每一步都踏在尘土和碎石上,发出缓慢而拖沓的声响。夕阳已经完全沉没,天色迅速暗沉下来,维修站内最后的光线正在消失,黑暗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只有信标投影出的微弱蓝光,在他面前指引着方向,映亮脚下有限的范围。
背上的重量越来越沉,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山。腿上的伤每走一步都像有刀在剐,失血带来的寒冷和虚弱感如同跗骨之蛆,蚕食着他的体力。汗水混合着血水,浸透了他的衣衫,又很快在夜晚的凉风中变得冰冷。呼吸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在寂静的废弃厂房里回荡。
但他没有停。他不能停。
黑暗笼罩了一切。远处城市零星的光点变得模糊,周围只有风声穿过破损窗棂的呜咽,和某种夜行动物窸窣爬过的声响。信标的蓝光成了黑暗中唯一的路标。渡川的视线开始模糊,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涣散。他只能凭着本能,朝着那个光点指示的方向,机械地、一步一步地挪动。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感觉背上的顾临渊似乎动了一下,很轻微。
“……放……下……”顾临渊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响起,气若游丝。
渡川脚步一顿,心脏猛地缩紧。“你醒了?”他喘息着问,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担忧。
“……我……自己……走……”顾临渊断断续续地说,试图挣扎,但那挣扎的力道微弱得可怜。
“别动!”渡川低喝,双臂更紧地箍住背上的人,“老实待着!我背得动!”
顾临渊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冰冷的呼吸拂过渡川汗湿的颈侧,带着一种认命般的依赖。他不再挣扎,只是将脸更近地埋进了渡川的颈窝,仿佛那里是唯一的热源和依靠。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注入了渡川几乎冻僵的四肢百骸。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重新获得了力量,再次迈开脚步。
一步,又一步。
穿过锈蚀的龙门吊阴影,绕过倾倒的化学罐废墟,踩过及膝的荒草和瓦砾……黑暗无边无际,前路仿佛没有尽头。只有背上冰冷的重量,和怀中信标固执闪烁的蓝光,提醒着他方向。
他开始出现幻觉。时而看到前方有灯光闪烁,是接应的人吗?奋力走近,却发现只是破碎玻璃反射的星光。时而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是追兵吗?猛地回头,却只有风声呜咽。寒冷、疼痛、失血、疲惫……种种感觉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的神经极限。
“渡川……”背上的顾临渊又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呓语,这次连音节都不清晰了。
“我在。”渡川立刻回应,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像是在对顾临渊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我在这。我们快到了。坚持住,临渊,看着我,别睡……”
他不停地说话,哪怕喉咙像着火一样疼。说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顾临渊那副拒人千里的样子,说一起出任务时的糗事,说安全屋里那碗熬咸了的粥,说生日那晚的蛋糕和戒指……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只是不敢停下。他怕一停下,顾临渊就再也听不见了,也怕自己一停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终于,信标的导航指示到达了终点。前方是一片更加破败的厂区,高大的反应塔只剩下扭曲的骨架,在昏暗的星光下如同狰狞的巨兽残骸。导航光点指向其中一个半塌的、标有“03”的车间。
就是那里了。
渡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背着顾临渊,踉跄着冲进那个黑洞洞的车间入口。里面一片漆黑,空气污浊,堆满了不知名的废弃物。
“有人吗?凌寒?接应的人?”渡川嘶声喊道,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却无人应答。
信标的倒计时走到了00:00。蓝光熄灭了。
死一般的寂静。
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骤然熄灭。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恐慌攫住了渡川。难道凌寒出了意外?难道接应失败了?难道他们终究还是逃不出……
就在这时——
“咔嚓。”一声极其轻微、但绝不是自然产生的声响,从车间深处一堆废弃的金属箱后传来。
渡川瞬间绷紧全身,用最后的力气将顾临渊护在身后,另一只手摸向腰间——枪早就没子弹了,只剩下一把卷了刃的匕首。
黑暗中,几点幽绿的光点亮起,那是夜视仪的光点。紧接着,几个穿着全黑作战服、装备精良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悄无声息地出现,呈扇形缓缓逼近。他们没有打灯,动作专业而警惕,手中武器的轮廓在微光下清晰可辨。
不是凌寒的人。也不是李振坤那些穿着制式装备的追兵。这些人……气息更加冰冷,更加危险,像是专业的、见不得光的“清洁工”。
渡川的心沉到了冰点。绝境。真正的绝境。他握紧了匕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昏迷的顾临渊牢牢护在身后。即使只剩一口气,他也要战到最后。
为首的黑影抬起了手,似乎是个准备攻击的手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放下武器!自己人!”
一个熟悉的、带着急切和喘息的声音,从车间另一个入口处传来!紧接着,一道战术手电的强光划破黑暗,照亮了车间内部,也照亮了那个刚刚冲进来的人——是焚烬!他脸上带着新鲜的擦伤,作战服破损,但眼神锐利如刀。而他身后,跟着的赫然是凌寒,以及几个穿着瓴城内部安全部队制服、但臂章是特殊金色剑盾标志的士兵!
那几个黑衣身影动作一顿,为首者回头看向焚烬和凌寒的方向,似乎在确认什么。
“验证码:‘归巢’,‘渡尽临归’!”凌寒快速报出一串口令。
黑衣身影们沉默了几秒,为首者对着耳麦低语了几句,然后,他们竟然真的缓缓放下了武器,向后退开了几步,让出了通往焚烬、凌寒方向的路。但他们的目光,依旧如冰冷的探测器,扫过被渡川护在身后的顾临渊。
渡川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那口气一泄,眼前彻底一黑,再也支撑不住,连同背上的顾临渊,一起向地上软倒。
“渡队!顾顾问!”焚烬和凌寒惊骇的呼喊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渡川只感觉到,自己倒下的方向,似乎有人抢先一步,用温暖而坚定的手臂,接住了他,也接住了他背上那个冰冷的、重于生命的人。
然后,是无边的、疲惫的黑暗。
(第一百四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