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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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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劫数,自从出生在李家开始,至此,就快要结束了。
元娘扫视了一下周围,火已然烧起来,齐大浇满灯油的尸体就是最好的燃料,佛堂通体的木质结构,也必然会像她的那张护身符一样,成为灰烬。
放眼望去的所有,或许也就泥塑甚至金塑的佛像不受打扰。
而她肉体凡胎,也最终会湮灭在这大火中。
烧吧,烧吧——
齐府的祠堂即将化为灰烬,而元娘却想起了她第一次到这里的场景。
她最终接受了李乾的安排,给齐明聪当了填房。
在李乾兴高采烈给她看地契的那个晚上,她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
齐明聪不会让她好过的,李乾不知道,或者说,知道也不会承认。
他说:“一旦你们成了亲,你就是名正言顺的齐府当家夫人,你的身份信息在官府有了备案,齐明聪不敢随随便便打杀了你。”
她看不清她的父亲。
他怎会如此蠢。
但她已不再想要看清她的父亲。
她也全然不会再依靠她的父亲。
夜晚,当李乾兴奋过后陷入沉睡的时候,元娘给自己熬了一碗药。
她躲在房间里,看着月色,喝下那晚堕胎药。
很酸,很苦。
很疼。
她咬着自己的手掌,将所有呜咽和啜泣都吞到了肚子里。
如果没有人再会心疼她,那么,她将不会再喊疼。
长夜漫漫,她在昏沉的烛光下许愿。
然后在破晓中,迎着新生的朝阳擦掉血迹。
她熬了一碗药,温了一壶酒。
在微冷的晨光中,站在城外的小亭,看着刘顺一家的驴车慢悠悠走过来。
刘顺也看到了她。
元娘倒了一杯酒给刘顺。
“我把孩子打了,不能喝酒,就这样送你吧。以后天各一方,不必再见。”
她微笑着:“也祝愿你。”
刘顺仰头喝下那杯酒,伸手把杯子还给元娘的时候,看到了她温和笑容下的恶意。
“断子绝孙。”
元娘随意一掷,那酒杯落在地上,而尘土托着它,却是没碎。
她转身离开,不去看身后刘顺恍然反应过来后狰狞的面色,也不去看在他轰然倒地后匆匆跑来的刘娘子。
酒不是毒酒,她已经是手下留情。
她脸上扬着一抹乖顺的笑,一直到进了齐府,见到了三姨娘。
她是名义上的齐府正室夫人,即便齐明聪不喜欢,也得遵守祖宗礼法,像尊佛像一样,坐着受妾室的礼。
她的目光从二姨娘的脸上划过,落到三姨娘的脸上。
她很好认。
齐府只有两个姨娘,一个半老,一个有孕。
她的视线在三姨娘微挺着的肚子上扫过,引起后者的颤抖。
元娘笑了一下,同样注意到二姨娘的身后只跟着一个稚嫩的丫头。
齐明聪知道元娘一杯酒废了刘顺,又看她乖顺到诡异的神情,只觉得这女人已经疯了。
他觉得好笑,便不再管她。
哪知这个疯女人过门第二天就用一碗参汤害了三姨娘未出世的孩子。
她被鞭子抽了一顿,关进柴房。
又关进祠堂。
齐家的祠堂同时又是先前的每一任夫人念佛修身的地方。
大殿四处皆是火烛,亮堂堂的,似是要照亮每个人心中的阴暗。
不对门的两面都修了高高的佛台,塑着不同的佛像,元娘是认不出来他们分别是谁的,但表情各异的佛像,仿佛都在看着她,甫一进门,着实是震撼。倒是不像一个富商人家的佛堂,更像是一方庙宇。
正对着门的一面墙只设了一座佛龛,里面供着主佛。他的身量较小,但从光泽来看,似乎是纯金打造,在满屋烛光里折射出璀璨的光点。
佛龛下一张巨大的供桌,供着齐家的祖宗牌位,瓜果还嫩灵着,三柱高香,烟雾袅袅,很是虔诚的样子。
元娘嗤笑着,却被身后身强体壮的婆子压着跪在供桌前的蒲团上。
“夫人,祠堂罚跪,最少三天,这期间您只能食素,不可没规矩,不可亵渎神灵与祖宗牌坊。”
那婆子说完就出去了,似乎觉得满殿神佛与祖宗,足够监督这个心狠手辣的恶毒妇人。
但元娘不信什么神佛和祖宗。
祖宗保佑他齐家长盛不衰。
佛珠保佑他齐家家和事美。
都与元娘的期望背道而驰。
她起身环顾四周,看到了一方小小的矮塌。
思绪只一瞬,火已经烧地更烈了。
元娘后来才知道,她进祠堂闭门思过,还是柔娘求过情的结果。
柔娘是老夫人放在齐明聪身边的通房丫鬟,和他年纪相仿,性格却是一等一的和顺,会主动避着前夫人的锋芒,会暗中护着三姨娘,齐明聪那时还没有那么多的妾室,柔娘能说得上几句话。
她说:“夫人万般不好,也是祖宗过了眼的正室夫人,老爷您要罚她,不如让她在祠堂思过。府里刚没了孩子,再添血腥恐怕不好。”
元娘目光略过火舌吞没的绢帛。
那上面有她亲手写下的佛经。
最初开始抄的经卷,也是柔娘送来的。
她说:"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元娘嗤笑着看她。
“二姨娘,你那丫鬟,叫什么碧雨的,她把我骗了进来,你却要我放下仇恨?”
她眼中划过一抹讽刺。
“你不如把她交给我,我自会放下仇恨。”
柔娘叹了一口气:“碧雨已经死了。”
元娘的笑僵在脸上。
柔娘解释给她听,“她勾结大少爷,已被老爷处置。”
元娘沉默了片刻。
“你明知我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要劝我放下?”
“你现在只能放下。”
她坐在元娘身边,分了她一串佛珠,教她:“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作恶之人终会自食恶果的,你只需等,也只需做好自己。”
元娘抄着经,却从未将笔下的字看进眼中。
事在人为。
也许真的会有报应的那一天,但她不是只能等。
如果齐明聪有报应,那只会是她在推波助澜。
元娘不信命。
耳边传来房梁塌落的声音,元娘看了一眼随即收回视线。
她喝下堕胎药的那个晚上,想了很多很多,也在烛火下许了愿。
一愿郎君断子绝孙。
二愿郎君不得善终。
三愿郎君魂魄难安。
她或许是做到了吧。
元娘闭上眼。往事如画卷般徐徐展开,人和物鲜活立体,爱恨情仇也鲜明。
元娘记得自己刚进齐府是如何的孤立无援。
她自从怀孕,就像变了个性子,就算是已经亲手把孩子打掉,依然摆脱不了那种被控制的感觉。
她到现在都说不清当初纯粹是因为三姨娘在她被强迫一案中当了诱饵而对她心怀恶意,还是嫉妒心起而害了她的孩子。
她浑身狼狈,而她像是幸福极了。
元娘在祠堂待了整整七天,除了柔娘来过一次送了她经卷和佛珠,就只有送饭的小丫鬟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到能出去的时候,她被告知三姨娘疯了。
她的孩子没了,被齐明聪厌弃,患了厌食症,继而又暴饮暴食,行为举止疯癫无状不似常人,眼神时而呆滞时而又像清醒过来似的迸射出一道明亮的光,但细细看去,还是痴着。
元娘去看过她一次。
她没认出来。
看着三姨娘如痴儿般朝她傻傻笑着,元娘眼眶一热,自责和愧疚如潮水般侵袭而来,将她吞没。
她似乎第一次意识到,三姨娘,和她,是一样命运的女人。
受摆布,受嘲弄,最后受不了崩溃着走向死亡。
三姨娘还活着,但其实已经死了。
元娘变得沉默下来。
刚进齐府那种疯癫的乖顺感从她身上消失,她却恢复了在药铺那种温和的活力。
她看齐府,也不像刚来那样,处处都透着压抑。
她还是独自一人在谋划着她的复仇,但她觉得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命运如丝线般连着她和府里的女人,她身上也有了一部分她们的仇恨,和力量。
齐明聪并没想给她太多权利和尊重,但柔娘说她年纪大了,身子渐渐不好了,管不动这个太大的家,更何况府里又有了夫人,怎么也不敢她这个妾室来操心。
于是元娘接受了一部分内宅的管理权。
她也没再生是非。
规规矩矩的,像是在管着她的药铺一样,有条不紊,找不着错处。
她对齐明聪,也似乎平和了下来。
她的眼中再找不到对于这样一个破坏她安稳生活的男人的怨恨和嘲讽,仿佛就像王县令说得那样,女人一旦被放置在了内宅,就会自觉得听夫君的话。
齐明聪得意她成了齐李氏。
她渐渐分担了齐管家身上的压力,管着整个中馈,齐明聪甚至给了她几个小铺子,像一个真正的齐家夫人那样。
他们都觉得,齐家已经吞没了元娘,将她收为己用了。
这不过一年。
第二年,元娘在齐府城外的庄子上,从管事手里救下了他的妻女。她给那位母亲在庄子上找了一个营生,带着姐妹俩回了齐府。
她们成了元娘的贴身丫鬟,一个沉稳,帮她管家,一个机灵,帮她挣钱。
第三年,她摸清了府里所有奴仆的底细,谁是谁的母,谁是谁的女,谁和谁不合,谁又和谁亲密。齐府的奴仆多如牛毛,密密的织成一张网,罩住了整个齐府。
第四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终于知道了前夫人的死因。
第五年,齐府一共有了五位姨娘。
第六年的一个春天,六姨娘失去了她的孩子。
后来的事发生地很快,六姨娘失宠,七姨娘进府,五姨娘和二少爷身亡,齐明聪暴毙,大少爷回府......
五年,这期间死了很多人。
元娘有一本册子,记着齐府所有女人的名字。
上到姨娘,下到丫鬟。
她划去了7个被齐二凌虐致死的名字,1个艳娘。
这期间,她也救下了许多人。
锦绣锦绘,和她们的母亲,摆脱了嗜酒如命、喝了酒却要往死里打她们的父亲和丈夫。
玉娘,没疯没傻,在元娘开的乐器行做掌柜。
还有13个被齐二带走的丫鬟。
王护院带去的女子。
......
这期间,元娘杀了许多人。
辜负月娘的王护院,横尸在他寻欢作乐的院子。
齐家父子。
元娘一直记得齐明聪死前的样子。
那天晚上,锦绘带进来的杂耍技人,身穿涂抹着油彩的白衣,黑发覆面,从齐明聪窗前闪过。
他被梦惊扰,喝了药也不敢再睡,瑟缩着躲在被褥之间,屋内亮堂堂的,他却疑神疑鬼,一双浑浊的眼睛转个不停。
窗外飞快掠过的影子让他猛地一缩,将头埋在臂弯,不敢再看。
但等了多时,再无其他动静传来,试探着露出眼睛,却发现窗外什么都没有。
他惶恐着松了一口气,再一眨眼,却看到窗外悬着一个人——黑发遮住了它的面容,身上的白衣还糊着血迹......
“老爷。”
他猛地转头,却是看到元娘走进屋里,摘下兜帽。
元娘笑道:“老爷,你怕什么,我还没死呢。”
她正说着,窗外又是一道白影掠过。
齐明聪要来揪元娘的衣袖,“你看到了没?你看到了没!”
元娘躲开他的纠缠,气定神闲:“看到什么?我什么都没看到啊。”
齐明聪指着窗外:“鬼啊,有鬼啊——”
“哦,可能是做了亏心事才能看到鬼吧,老爷,你看到的是谁?”
齐明聪疯狂摇头,“不,不是鬼。”
他睚眦欲裂,“是你,是你在装神弄鬼,我的梦也是你在搞鬼,是不是?是不是!”
元娘轻笑。仿佛对他死到临头还不愿意承认错误感到好笑。
“齐明聪啊,你作那么多恶,原来是个连承认都不敢的懦夫。”
她指了指窗外,“是啊,鬼都是我弄来的。不过,你真的要去见鬼了。”
她微微靠近齐明聪,“你知道你为什么再没有孩子吗?”
见齐明聪的视线随着她的话转过来,她善解人意地告诉他:“那时因为我给你下了药。这药的第一步,就是毁了你的生育能力。”
“你娶多少个女人都没用,不是女人生不了,而是你自己生不了。”
齐明聪目光呆滞,眼神逐渐赤红起来。
元娘知道他反应过来了,也不废话。
“你想问那流掉的两个胎儿?”
“当然都不是你的。一个是王护院的,哦,就是你说他忠孝难全的那个王护院。”
“另一个,是你的好儿子的。”
齐明聪呼吸急促,喉咙里开始哼哧哼哧发出古旧风箱般的声音。
“这是背叛。”
元娘的话如当头一击,齐明聪呼吸一窒,眼白上翻,就要晕过去了。
元娘见状,手中银光一闪,银针刺在齐明聪穴位,他长吸一口气,却是无法再晕过去。
“我还没说完呢。”
收起银针,元娘还好心地给他倒了杯水。
“慢点喝,别呛着。”
她说着把手里的杯子强制抵在齐明聪嘴边,他不喝,她不放。
齐明聪张嘴要说话,就被元娘一口水灌进去。
他咳得昏天黑地,她笑得人畜无害。
“你儿子,其实也是我下的药。”
齐明聪咳地脸色通红,说不出话还要硬说:“你,你这,毒,毒妇!”
“你怕是不知道我有多毒。”
天光乍泄,屋外逐渐要亮起来了。
满屋烛光,便显得黯淡。
元娘走到屋门口,轻轻地告诉他最后一句话。
“你死了,你儿子会回来奔丧,到时候,他也会死。你们齐府,就等着在阴曹地府再相见吧。”
说罢,她也不管身后齐明聪是何表情,自顾自走了。
远处,有小厮尖叫着说闹鬼。
元娘淡然一笑。
不管是气死还是吓死,齐明聪都要死了。
现在,我也要死了。
浓烟滚滚,她被一根木头砸倒在地。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母亲温和的容颜。
伸出手,她试探着想要够到她。
“娘...”
“女儿要来找你了...你还在等着我吗?”
顾敏的容貌无比清晰,比这些年来在她脑海中浮现的都要清晰。
原来她从未忘记过自己的母亲。
她仿佛听到她母亲在说话——
“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