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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琴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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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烟妹妹,你所谓的多年情分,便是永远活在过去,靠着儿时那点微末记忆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么?”
沈韶辞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夫君如今是皇城司指挥使,他所在意的是京畿安防、是朝堂格局。妹妹若真念着旧情,该盼他前程顺遂,内宅安宁,而非在此纠缠些无谓的醋意,平白惹人笑话。”
柳琴烟被这番直刺心窝的话噎得满脸通红,正要反驳,却见顾长衡已走了回来,目光冷淡地扫过她,复而转向沈韶辞时,却缓和了不少:“在说什么?”
沈韶辞已起身,脸上恢复温婉笑意,自然地将手轻轻搭上顾长衡的手臂,语气柔和:“没什么,正与琴烟妹妹说,时辰不早,我们该向郑公辞行了。”
顾长衡目光在她平静的脸上停留一瞬,又瞥了眼脸色难堪、满脸赤红的柳琴烟,心中了然。他并未多问,只道:“好。”
回府的马车上,夜色深沉。沈韶辞微阖着眼,靠在车壁假寐。顾长衡看着她被窗外流转灯火映照的侧脸,平淡如常,却似乎在眉尖隐隐透着一丝疲惫。
嫁入他这样的家庭,应该是极累的,她从未有怨言,也未曾有任何不妥之处,但到底……是委屈了她,顾长衡懂得。
马车轻轻颠簸,她的头无意间靠上了他的肩膀。这一次,他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任由那份带着淡淡书墨兰香暗盈满怀。直到国公府门前,车夫勒停马车,他才低声道:“到了。”
沈韶辞惊醒,发现自己一路竟是倚着顾长衡而回,耳根微热,立刻坐直身子:“妾身失仪了。”
顾长衡看着她微窘的样子,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上弯了一下:“无妨。”
柳琴烟便是这般看着他二人相携而入云栖堂,她绞着帕子提裙独自奔回丹松阁。
王氏斜倚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裳松正替她揉着太阳穴,只听着柳琴烟哭哭啼啼地跑来进来诉苦道:“姑母……”
王氏一听她这哭腔,心中已知不妙,缓缓抬手示意裳松停下。
只见柳琴烟扑进王氏怀中,娇滴滴地哭泣道:“烟儿今日可受了天大的委屈……今日在郑府,那沈韶辞在席面上丝毫不给我面子,我说什么她便驳斥什么,长衡哥哥也纵着她欺辱我,并不帮我说话,弄得烟儿好生难堪。”
王氏听柳琴烟这般描述,脸上已露难色,又多问了一句:“你都说了些什么?”
柳琴烟垂眸,娇容泣涕涟涟,不甚委屈道:“烟儿不过是同长衡哥哥追忆儿时……可那沈氏好生刁蛮,出言打断,言及长衡哥哥胸有大志,儿时情谊早已忘怀。”
王氏这么一听,心中暗骂了一句“蠢货”,未曾想这柳琴烟只是空有其表,心思却是简单浅显的很,这如何能同那笑面虎般的沈氏斗赢。但王氏既将柳琴烟招入府中,自是要物尽其用,她先是装模作样安慰了几句,随后又朝柳琴烟附耳低语道:“烟儿,你这般直率自是容易让那沈氏捏住你的错处,不若反其道行之。”
“反其道而行?”柳琴烟眨巴着那双杏眼,湿漉漉的眼神怪是惹人怜爱。
王氏捧着她这张脸笑道:“你的优势便是在于柔弱。你既与顾长衡有儿时情谊作保,又有这般惹人怜爱的面容,何愁拿捏不了男人?沈氏既然强硬,那你便以柔克刚,那日在郑府外人面前,他二人毕竟是圣上赐婚,总是要装恩爱夫妻模样,但在自家府中,依姑母瞧着,他们感情也就那样,你不若娇弱以示,或能扳回一局。”
柳琴烟这才听明白了,回想起自己此先在郑府行为举止确实过于焦躁逾矩了些,当即破涕为笑,亲亲热热谢过王氏,这才离开。
皇城司近日倒是清闲,恰有一本卷宗落在家中书房,顾长衡便比平日早了些时辰归来,本是直接想去书房继续处理公务,但不知为何,思绪百转,竟是脚步一转,走向内院。
屋内传来清浅的琴音,他识得曲目,却罕少在府中听过这般弹奏。曲调平和,却隐隐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高。他驻足片刻,琴声已歇。
顾长衡掀帘而入时,沈韶辞正临窗而立,望着庭中渐次凋零的玉兰,侧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单薄。听得脚步声,她回过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敛衽一礼:“夫君。”
“嗯。”顾长衡应了一声,目光掠过她略显清减的脸庞,落在一旁桌案上的古琴上。
“适才是夫人所奏?”
沈韶辞未曾想被顾长衡撞见,有些局促道:“妾身献丑了。”
顾长衡只道:“我倒觉得悦耳动听,夫人过谦了。”
念及琴声中隐隐透着孤寂伤感之意,顾长衡驻足片刻,踌躇着开口道:“夫人近日……可有什么心事么?”
听到这般询问,沈韶辞眼里划过一丝讶异,他听得懂她的琴音?他不是武将么,竟然亦懂琴曲之雅?但沈韶辞旋即又恢复到往日端和的模样,温声搪塞了过去:“没有,妾身近日都在府中整理夫君私产账目。”
顾长衡名下私产众多,其中大部分都是生母许氏当年留下的,他自己倒是不大清楚,故而宽慰道:“账目若繁琐,可让银瓶多分担些,不必事必躬亲。”
沈韶辞微微一愣,没想到他会过问这些内宅琐事,温声答道:“谢夫君关怀,内宅事务是多了些,但妾身尚可应付。理清头绪,日后也方便些。”
顾长衡看着她沉静的模样,倒对她所言所行并不担心。皇城司内卷宗颇多,想要调查一个人并不难,圣上赐婚后,他曾在皇城司诸多卷宗中,找到过关于沈韶辞的只言片语。言及她少而能文,宽而能断,颇具才干,而又孝悌为先……卷宗中罕见的对一人极尽溢美之词。
顾长衡沉吟片刻,忽然道:“我书房里新得了些前朝失散的孤谱,虽不是完整曲谱,但不乏珍品。你若无事,可随我去看看。”
这邀请来得突然。沈韶辞抬眼看他,见他神色如常,并非客套,心底掠过一丝波澜。琴棋书画素来为她擅长钟爱,尤其前朝名家真迹或名物,这喜好知者不多。他……是如何得知?是偶然,还是……有心?
“夫君珍藏,妾身……荣幸之至。”她压下心绪,轻声应下。
沈韶辞跟在顾长衡身后,穿过重重长廊,自内宅走至其书房。虽相隔不远,但此处是她从未踏足过的。她总是谨恪着为人妻相敬如宾的本分,对顾长衡之事鲜少过问,也不踏足他的区域。而这一次,是顾长衡亲自带着她,走进他的天地。
书房陈设一如顾长衡本人,冷峻、简洁、一丝不苟。满架兵书史册,墙上悬着宝剑舆图,空气里弥漫着墨与松烟墨的气息,唯独靠窗的长案上,铺着些许散落的纸张。
“就是这些。”顾长衡引她至案前。
沈韶辞将那曲谱拾起,仅仅是刚扫至曲名,眼神便透着亮,仰着头罕见情绪高昂地同顾长衡说道:“竟是前朝的《玉树后廷花》!这失传已久,我多年寻访而未得任何音讯!夫君是从何得到的?”
顾长衡站在她身侧,并未谱,目光而是落在沈韶辞因投入而微微泛红的侧脸上。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不同于宴席上的得体,不同于内宅的恭顺,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毫无掩饰的神采。
“从三司使房中搜出来的。”他开口道,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低沉。
沈韶辞蓦地回神,闻言微窘。顾长衡适才言语中的三司使,正是前几个月因为贪腐而投入狱中之人,沈韶辞脸颊微热,赧然道:“妾身失言了……”
三司使案涉及公务,她不宜多问。
“无妨。”顾长衡宽慰道,“此案已结,无需担心。这些曲谱,我亦是照着搜出来的赃物而再誊抄了一份,夫人尽管欢喜便好。”
书斋内烛火摇曳,两人并肩赏曲,就着其中转音变奏低声交谈,气氛是前所未有的平和,甚至……融洽。直到更鼓声传来,沈韶辞才惊觉时辰已晚,告辞离去。
回到云栖堂,洗漱完毕,沈韶辞心绪却乱了半拍。书斋中那片刻的宁静与共鸣,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她正对灯出神,丫鬟绿漪悄声进来,面色有些犹豫,低声道:“夫人,门房方才悄悄递来这个……说是……谢公子的人留下的。”
砚书哥哥?概是有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沈韶辞心头猛地一跳。
沈韶辞接过绿漪递来的一个小小的、密封严实的桑皮纸信封。信封上无一字,但她认得那独特的火漆印纹——是谢砚书的私印。
她挥手让绿漪退下,独自坐在灯下,指尖微颤地拆开信封。里面只有薄薄一页纸,却是她所熟悉的、独属于谢砚书清瘦俊逸的行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