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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惊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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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衡的目光轻移,落在沈韶辞恬静的面容上,自她嫁入府中,甚少见她情绪波动,无喜无怒,他原以为她便是这般淡泊的性子,直至今日,见她在慕容枫面前畅怀,顾长衡才明白,原来这一桩婚假,到底是委屈了她。
沈韶辞似是察觉到了顾长衡的目光,微微侧过头,柳眉轻挑,似是在询问些什么。
顾长衡唇角微掀:“原先在沈府,他们都唤你阿辞么?”
沈韶辞倒是未曾想顾长衡这般提问,他鲜少关心她的过去,国公府内衣食住行倒是有所牵挂,平心而论,顾长衡已然做到了为人夫君的责任。
沈韶辞颔首,说起过去……她莞尔一笑答道:“家中长辈、或是至交好友这般叫罢了。”
顾长衡若有所思般点点头,半响,幽幽道:“我倒觉得,阿辞这名甚好……”
“日后,我也这般唤你,可好?”
明明是在询问身侧之人的意见,可提问之人却先涨红了脸,顾长衡素来沉稳笃定的语气里,罕见的带了一丝试探或又是讨好的意味。他垂眸,又忍不住用余光打探身侧之人的反应,又似害怕被察觉这份忐忑,复又收回目光。
沈韶辞微微一愣,她如此玲珑心思,焉能不知顾长衡话语中亲近的意味,阿辞,阿辞,从他语中反复念叨的二字,竟不自觉在心中漾起一层又一层甜蜜的涟漪。
这种荡漾起初让沈韶辞不禁唇角含笑,可唇角牵动起神思,她又刹那间感觉片刻的心慌——她与他,何时竟已亲密至可这般小字相称?
她为他的靠近而牵动心绪,是否已经逾越原本的相敬?
顾长衡未等至沈韶辞的回答,再抬眼时,发觉沈韶辞有些恍惚的神色。顾长衡只以为是这小名让沈韶辞念及沈府时日,不由心中动念,一只大手包过沈韶辞搭在腿上的纤纤柔夷,安抚道:“过阵子得闲,我递帖子邀岳丈至国公府品酒。”
沈韶辞回过神来,想起适才的问题,颔首一笑道:“妾谢过夫君体恤,阿辞之名,夫君自然唤得。”
顾长衡扬眉,神色中潜藏了些许悦色,自然地揽过沈韶辞的肩。
汴京的夏日晴好总是短暂。玉津园赏荷后不过几日,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阴沉,闷雷滚动,一场瓢泼大雨眼看就要落下。
这日午后,天气异常闷热,沈韶辞正在云栖堂的小书房内,就着冰盆的凉气,临摹一幅工笔荷花图以求静心。忽听得院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甲胄摩擦特有的冰冷声响,瞬间打破了府中午后的静谧。
她执笔的手一顿,一滴墨汁险些晕染了宣纸上的荷叶。抬头望向窗外,只见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列银甲卫兵,为首之人身着朱红官袍,面容在磅礴大雨中看不真切,但却自带一种压迫感。
沈韶辞心中惴惴不安,不由起身,正看见顾长衡一身玄色衣襟自正堂走出,那朱红官袍之人见到顾长衡非但没有行礼,反倒是从袖口掏出一封圣旨,顾长衡跪地接旨。
雨声混着惊雷,圣旨内容如何,沈韶辞亦听不真切,只是五指不自觉攥紧,只依稀分辨出“召皇城司副使顾长衡入宫觐见”几字。
顾长衡跪在雨里,一身湿透的玄袍紧贴在身上,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面色沉凝如铁,眸中翻涌着压抑的情绪,比窗外的天色更为骇人。他起身接旨,院中的卫兵自动将其拢在中间。
这架势,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顾长衡举步间,隔着卫兵银甲,落在小书房门前正欲奔出的沈韶辞身上,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竟不自觉地放缓了。
沈韶辞明白,他在告诉她,不必担心。
沈韶辞驻足,扶着门框,一颗心随着顾长衡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而不自觉揪起,她眉目间虽未显慌乱,但却多了几分挂怀,转头吩咐绿漪道:“快,去打听打听,发生什么事了。”
绿漪提裙正欲奔去,又被沈韶辞匆匆喊住:“此事不宜声张,你只悄悄找三宝打听,若他也不知晓,便去问问家父,或许可知一二。”
绿漪“喏”了一声,撑伞亦消失在雨幕里。
紫宸殿内。
上座之人龙袍加身,顾长衡入殿中叩见天子,卫兵在殿外列阵以候,殿内三两重臣以及御史多人似是已等候多时。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周崇明,那个素以清流自居、言辞犀利的言官,手持玉笏,声音洪亮却又字字如刀:“陛下!臣,要弹劾皇城司副使、英国公世子顾长衡,三大罪!”
一言既出,满殿皆惊。原本有些沉闷的紫宸殿瞬间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位身着绯袍、神色凛然的御史,以及前方身形挺拔、面色瞬间冷峻的顾长衡身上。
龙椅上的景章帝,眸光微敛,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讲。”
周崇明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其一,渎职懈怠,监察不力!月前,漕运总督报,有一批重要军械沿运河押运北上,途径临清段时,遭遇不明水匪袭击,押运官兵伤亡惨重,军械沉没大半!皇城司负有监察天下、刺探情报之责,为何对如此重大的匪患毫无预警?致使朝廷蒙受巨大损失,此乃渎职之罪!”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顾长衡的背影,继续道:“其二,滥用职权,构陷良善!原户部清吏司郎中赵文正,为人刚正,只因在核查军饷账目时与世子有所龃龉,不久便因‘贪墨’之名被皇城司拿下,屈打成招,家破人亡!臣查访得知,赵文正乃是被构陷,皇城司借此铲除异己,手段狠辣,令人发指!此乃滥权之罪!”
“其三!”周崇明声音更高亢,带着悲愤,“其三,结交边将,意图不明!臣有确凿证据,顾指挥使与镇守北疆的慕容云将军书信往来频繁,内容涉及军机要务,超出正常职权范围!臣请问顾指挥使,你与边镇大将私相授受,意欲何为?此乃不臣之罪!”
三条罪状,一条比一条严重,从渎职到滥权,再到最要命的结交边将,这几乎是直指顾长衡有拥兵自重、图谋不轨之心!尤其最后一条,在敏感多疑的帝王心中,无疑是一根最致命的刺。
周崇明话音刚落,又有几名御史官员出列附议,言辞恳切,仿佛顾长衡已是国之巨蠹,不除不足以平民愤、安社稷。
景章帝的情绪却似乎并未因周崇明这番慷慨激昂的问罪之语而起波动,倒是目光如隼,紧紧盯着下方的顾长衡。
顾长衡始终挺直脊背,站在原地,未曾动怒,也未曾立即辩解。
何人不知顾长衡圣眷正浓,其人手段狠辣,又家世雄厚,京畿之内无人招惹。而周崇明却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跳出来,与他顾长衡当面述罪,顾长衡心中不由冷笑,只怕这番这等御史皆是有备而来,绝非一次简单的弹劾。
漕运军械被劫,事发突然,且现场处理得极为干净,像是有人刻意而为之,早有准备,绝非普通水匪。皇城司确实未能提前预警,此事他确有失察之责,但绝非周崇明所说的毫无作为。顾长衡早已暗中调查,只是线索屡屡中断。
赵文正一案,更是蹊跷,证据看似确凿,但其中关节,他亦有所怀疑,只是尚未找到突破口。
而最恶毒而又最冤枉的,便是这第三条“结交边将”,顾长衡与慕容云将军确有书信往来,但皆是关于北疆敌情动态的正常通报,且均有副本呈报兵部备案,如今却被断章取义,拿来构陷。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局。对手选择在漕运出事、赵文正旧案未明之时发难,时机抓得极准。背后之人,能量不小,且对他、对皇城司,甚至对朝堂局势都极为了解。
景章帝目光微移,不怒自威:“顾爱卿,周御史所奏,你有何话说?”
顾长衡这才躬身行礼,声音沉稳,听不出丝毫慌乱道:“陛下明鉴。漕运军械被劫一案,臣确有失察之责,甘受陛下责罚。但此事绝非普通水匪所为,臣已命人暗中查访,已有眉目,不日便将详细案情呈报陛下。”
“赵文正一案,卷宗俱在,所有证据链清晰,程序合规,若周御史认为有冤情,臣恳请陛下下旨,由三司会审,重新彻查,臣愿全力配合,以证清白。”
“至于第三条。”顾长衡顿了顿,目光如刃,扫过那身旁义正言辞的周崇明,冷声道:“结交边将,更是无稽之谈!臣与慕容将军所有书信往来,皆是为公事,且均有副本存档于兵部,陛下与兵部堂官随时可调阅查验。周御史所言‘私相授受’、‘意图不明’,纯属捕风捉影,构陷忠良!”
顾长衡之言条理清晰,不卑不亢。失察之责坦荡认责,但却言之有物,有理有据,这番驳斥下来,倒是让周崇明此前所言落了下风。
景章帝的目光在顾长衡和周崇明之间扫了几个来回,沉吟良久。紫宸殿内静得可怕,只有殿外隐约传来的风声。
景章帝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漕运失察,顾爱卿确有责任,罚俸半年,以示惩戒。赵文正一案,既然有争议,便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重新核查。至于结交边将一事……”
皇帝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周崇明,“周爱卿,你既说有确凿证据,便将证据呈上,朕要亲自过目。在证据确凿之前,不可妄加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