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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一目小僧 ...

  •   狂风从山谷间呼啸而过,带着暴雨磅礴而下后腐叶和烂泥的腥味。祭台是去年匆忙建成的,粗粝的岩面上还留有着锤凿过的痕迹、洒扫的水痕和干涸的血迹皆被瘦弱的少年压在身下,湿漉漉的鲜血从少年残肢的断处流下,反射着天上那轮惨白的月光。

      少年脸上左眼眶只剩一处暗红的凹陷,直接被挖除的眼球放在祭台前,旁边摆放的是他被砍刀砍下的右腿,砍刀十分锋利,是前几天少年在河边磨了一个时辰,为了感谢那家人给了他一块馒头。

      左眼一直传来的闷痛感,像烧红的榔头一下一下锤着,右腿被齐整斩断,剧烈的疼痛过后是长久的刺痛,像无数尖刀顺着断连的残端插入,每次呼吸都带着剧痛的牵扯感,微弱的心跳起伏,将疼痛泵向了四肢百骸,提醒了少年他尚未死亡。

      人群杂沓而沉重的脚步逐渐靠近,村民抬着祭品上来,牲物的头颅被摆放在少年的左右两旁,空洞的眼眶一齐对着他,正如同他空空如也的左眼。

      初穗、清酒、盐、清水,被倾洒在石台周围,神婆的声音伴随着颤抖在耳边响起,苍老、干涩,如同山上被雷雨劈倒的桧木上的树皮,干枯粗瘪。念诵着流传下来的祝词,古语的音节在风中飘散,飘进了少年的耳里,飘进了村民的耳里。

      “……谨以童男,奉于氏神,取其左目,以窥灾厄;断其右足,以阻祸患,彼魂永驻,彼魄永镇,以身作凭,献其血肉,……”

      字字如冰冷的碎石,砸在少年已经僵直的身躯,他已然成为凭,成了镇守,以一只眼睛、一只腿和才度了十二个春秋的生命为代价,只因少年是“无缘者”——无亲缘,食百家饭,穿百家衣。灾年到来,水患已至,村里的粮食庄稼全被淹没,而瘟疫接连而来,老小纷纷倒下,神婆说已犯神怒,需要一个“祭品”来承担灾祸,平息神怒,而他无亲无故,是最好的选择。

      疼痛让少年的意识逐渐开始模糊,眼前那片灰暗的天空,皎洁的月光也不愿照向他肮脏破损的身躯,丝丝云彩掠过,对底下的惨况也不作停留,似乎是神明仍无动于衷。村民在台下,一张张蜡黄枯瘦的面容晃过,眼里满是对前方的恐惧,也许有一丝的愧色,一瞬即逝,最多的是残酷的期盼,期盼献上祭品后,神明能放过他们,能给予他们丰收。他们合掌行礼,额撞地面,以血为渠,向石台上的祭品,向即将以血肉为契诞生的神祇祈求,求五谷丰登,求疾病平愈,求驱散不详。

      少年的身躯已然僵硬,看着月光被遮掩,人群散去,留下了逐渐冰冷的神馔和逐渐冰冷的尸体,无边无际的空寂逐渐取代了迟钝的疼痛,从残缺的眼眶和断裂的腿根开始蔓延,最后包围了整个躯体。

      他想,挺好的,就这样逝去,食百家饭,穿百家衣,总要偿还的。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亦或者是几日,在啮咬腐肉的虫蚁、舔舐血迹的野犬陪伴下,少年恍惚中,感受到了某种东西正在改变,并非是残破的身躯在逐渐走向消亡,而是更强烈、更飘渺虚无的,随着村民日夜不断的祈愿和浸满恐惧和功利的信仰,一点点渗入了即将消散的灵魂。呢喃的祇语持续穿过山林,穿过田野,在他浑噩的意识烙下记印——要丰收,要无病无疾,要无灾无害……

      少年开始逐渐变化,他能感知到村庄的轮廓,能感受到田地的枯荣,在人们的惧怕和希望,他成了神,一个肉身残缺,毫无神力的神。

      身躯已然腐烂,石台逐渐变成了祭台,粗糙的木札立起,没有名号,只有一只眼睛的符号。定期来奉纳的村民,留下了米粮、野菜,看来村庄度过了灾害,他们朝着祭台祭拜,低声诉说着祈求,眼神躲闪,少年看着听着,他只是一个祭品,被迫成神,也许根本不是神,没有任何力量,只能感知这片土地。

      岁月在山谷中流逝,缓慢又迅疾,祭台旁的树苗长成了亭亭盖矣的大树,石缝里填满了青苔,木札被换成了小祠,又被换成了神社,像模像样,少年有了“一目大人”的尊称,村庄扩大,信徒增多,奉纳也丰盛了,虽然少年也不能用。鼎盛时期,华丽的神社有了宫司,举办祭礼,越来越多的人来参拜,庄严的神像独目怒睁,姿态凛然,石台上残破的少年形貌随着时间消逝在风中,只有被挖出的一目和被斩下的一足作为古老传说的象征留了下来。

      少年在日益精美的神殿中,看着信徒的悲欢,听着他们的祈求,最初的怨恨和无助,被漫长的时光消磨近乎于无,剩下空洞和漠然,他没有办法完成任何一个祈愿,只能听着、看着,听着风雨顺调时,村民的欢呼和感谢;看着风雨不调的时候,村民的怨恨和苦痛,他因他们的记忆与奉纳而存在。

      他曾怨恨过,怨恨挖除他左眼的手,怨恨砍下他右腿的刀,怨恨推上祭台的手,怨恨为何是自己,可他能怨恨的人们已经埋藏在他被镇驻的这片土地,在漫长到近乎永恒的时间里,连恨都变得毫无意义,只能隐入那无边无际的麻木。

      山外的世界开始剧变,新的神佛被祭拜,新的传说被流传,人们治病寻访药师,祈雨寻求龙神宫,而深山中的这座神社,连同它古老残酷的传说,逐渐被世人抗拒,它已经无法满足人们日益现实的欲望。

      赛钱投入箱中的叮当声,从密集变得稀疏,最后只剩下迟疑的零星几响。信徒虔诚的祈祷被游人好奇的议论取代,接着,连游人也少了,宫司老去逝去,屋顶开始破陋,绘马褪色,连绳陈旧断裂,在一个秋日的午后,老妪颤巍巍地拭净案台,放上供品,佝偻着背影下山远去,再未归来。

      神社从此寂静,只有风雨穿过的呜咽,蚁虫在木板下窸窣,曾经的信仰接连消逝,少年感到了虚弱,也许是存在本身的虚弱,亦或者是长久的镇驻终于开始破碎。

      终于,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不堪负荷的横梁轰然断裂,瓦片坠落,墙壁倾颓,尘埃混合着雨水的气味逐渐弥漫,那座束缚着他也承载着他数百年的社殿,倒坍了。

      少年被压在朽木碎瓦下,没有痛楚,只有彻底的解脱,最后几缕因祭祀而生的束缚之力顺着飘散的粉尘随之湮灭,净白的月光艰难穿过缝隙,洒下一地破碎清辉,也照在少年的身上。

      少年试图动了动,但早已缺失的右腿并没办法回应他,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了压在他身上的木梁,他“站”了起来,立于地上,少年低头一看,他飘浮在空中,模糊的身影如同当年瘦削,左眼是深陷的空洞,右腿不再如之前血肉模糊,而是朦胧、非实体的状态,全身微微散发着幽寂的光晕。

      他成了妖异。

      不再是被迫驻镇在神社、受人祭祀的“一目大人”,而是能自由游荡于山林之间,没人知晓的“一目小僧”。村庄早已改模换样,灯火已成了陌生的模样,曾经的小径变成笔直宽阔的大道,上面奔跑着奇怪的铁兽,人们谈论着他不懂的事物,古时的传说已沉入历史的长河。

      他从山林的深处,逐渐游荡至山麓的边缘,途径曾是他神社所在的地方,已彻底荒芜,只剩几株杂草和破碎的础石,他漫无目的的飘过,下意识的往某个角落而去,记忆里,赛钱箱就在那里。

      当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厚厚的腐叶和缠绕的藤曼,他伸出手———“叮”,三枚铜钱落下,信徒虔诚合掌,少年盘坐在一旁倾听,如今都已不复存在。他看着前方,只剩一片虚无。

      “……也好。”没有悲喜,只剩下浩然无尽的空寂。

      月光下,少年转过残缺的身躯,拖着不复存在的右腿,悄然地没入更深的山林,继续那无止尽的游荡。

      流离的时间转瞬即逝,也许是百年,也许是千年,穿过山林,飘过原野,城镇飞速扩张,灯火越来越亮,高楼拔地而起,将山河覆盖。

      直到某一天,他游荡在城市中,和跟那个黑发少年擦身而过时,他感到了一丝微弱的、熟悉的气息,是那种非人之物,不知是逐渐消散了还是本来一直就这么微弱,循着那丝气息,他跟着少年来到了他的住处。

      在这里,他借着黑发少年家里的电视,慢慢地了解了现在时代所发展的一切,也知晓了了少年的名字——工藤新一,是一个很厉害的侦探,锐利的眼神和聪慧的头脑,那思维的光芒对他来说犹如深夜中的灯塔,更甚的是,工藤新一身上缠绕的,微弱的非人气息,像是接触过另一个世界,却浑然不觉。

      一个如同黑暗中滋生的幽绿苔藓般的念头,缓缓地占据了他的心中。名侦探,找寻线索、解开谜题、追溯根源,不就是他们的本能和专长吗?他已经找不到当初的神社了,也许那片山峦还在,但已被开发的不再是昔日的样子,名字已改,他的记忆也因太过长久如同褪色的绘卷而模糊消散。

      他需要一个向导,有能穿透时间迷雾的双眼和能找寻历史碎片的双腿。

      当年的恨意被他埋藏在深处,如同沉入深潭的巨石,永远被压在冰冷的深底,覆满了时光的淤泥,长久以来,不曾轻易泛起波澜,而当这个念头浮现后,他仿佛感到巨石晃动了一下,平静的湖面开始泛起了涟漪。如同当年的他们一样,人不就是互相利用的吗?这很公平。

      于是,当那天工藤新一疲惫的回到了公寓,精神开始松懈的夜晚,他轻轻地攀附在黑发少年的肩头上,他没有夺取,只是安静的趴着,随着工藤去往各个案件的地方,试图找寻关于古老的神社,找寻关于一目传说的蛛丝马迹,他安静的等着,却不料工藤新一和黑衣组织争斗完,刚恢复成人的身躯,身体本就未完全恢复,被妖异附上只会让身体飞速地衰弱。

      直到那天,工藤新一敲开了隔壁的房门,门开的瞬间,一股温和却又强大的力量扑面而来,他瑟缩了一下,试图让自己蜷缩的更小。随后,他看到了那个浅茶色头发的少年,和旁边的招财猫?应该说是伪装成招财猫的强大妖异。

      庞大的力量差距让他不敢妄动,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依附在工藤新一身上,指望这渺少的人类身躯能成为暂时的庇护。工藤新一走进了房门,他也感到了在走进房门后,自己原就鲜少的力量又下降了许多,他越发不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扫视他,不像是旁边的人类。

      当那只招财猫(他不敢跟着工藤新一叫胖猫)跑进厨房,而工藤被引向沙发时,他知道已经没机会了。无法言述的威压笼罩下来,厚重犹如山海。

      “喂。”一道威重的声音传来,“为什么要附在这个人类身上?”

      他被威压笼罩,在工藤新一身上瑟瑟发抖。“我…我不好吃的。”

      “谁要吃你了。”白色大妖盘踞在客厅,表情似乎有些无奈,在得到某个无声的眼神后,懒洋洋地说。

      威压撤去,他什么都不敢隐瞒,断断续续将缘由述来——想要借助黑发少年的力量,找寻曾经自己的故乡。

      “若你无伤人之意,劝你最好赶快下来。”大妖的声音平淡,“他身体本就还未恢复,你再依附下去,会吸干他的灵慧,甚至是影响他的生命。”

      他直接愣住,匆忙从肩上爬下,他并不想伤害到工藤新一,他只是有恨意,但将一个聪慧鲜活的生命拖入愚钝的黑暗,那他跟当年的村民们有什么区别。

      那埋藏了长久的怨恨,在此刻,仿佛在深潭处起了阵阵微风吹过,湖面泛起阵阵涟漪,而涟漪的中心,不再映出当年村民麻木的面容,而是少年侦探对真相的执着,放眼望去,原来湖潭旁已是旭日初升,春和景明。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退到角落,眼中满是茫然,怎么办呢?差点害了人,计划也失败了,继续无望游荡直至消散?可大妖怪真的会放过他吗?

      可那个浅茶色头发,名叫夏目的少年走了过来,手上端着茶盘走了过来,脸上是依旧温和澄澈的笑意,明明能看见他,却没有对他残缺面容的恐惧,也没有对他过错的厌恶,只是平静的接纳,茶盘上是冒着阵阵热气的茶香和泛着丝丝香甜的甜甜圈———温暖平和,是他不曾感受过的滋味。

      当香甜在口中化开,当少年柔声的询问,他觉得,或许,他有可能有另一种可能,不再是贪婪的利用,不再是自私的依附,当他开口寻求帮助的时候,好像心中那潭底的巨石,在温柔的水流冲刷下,终于随之碎裂。

      他放下了吃到一半的甜甜圈,放下了冒着热气的茶杯,冰冷的双手恢复了暖意,坐直身体,抬头看向眼前温柔的少年和一旁看似毫不在意其实偷偷竖耳倾听的大妖。

      “夏目大人,您……听说过‘一目小僧’的传说吗?”

      他开始讲述,一个关于献祭、遗忘、流离的故事,故事的起点是那沾满干涸血迹的石台,而终点,他希望能由眼前的人书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一目小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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