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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过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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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可知,陉东城的过往吗?”
避而不答,拒绝的意思很明了。沧收行事刚强,若硬着来,必定是两败俱伤。
这样的场景,崔恒不想看到,她摇了摇头:“略听过三言两语,所知甚少。”
见她没有抗拒,沧收慢慢说起过往,她的嗓音悠扬,短短几句话,就让人止不住地想听下去。
“三十年前,陉东爆发过一场瘟疫。在那场灾祸里,百姓十室九空,到最后,陉东几乎成为一座空城。”
崔恒想起来时之路,那些连绵的破屋,不知曾承载着过往多少伤痛。
她试探着拼凑所听传闻:“此事我略有耳闻,因为这场灾祸,陉东元气大伤,因而被山寇觊觎,他们三番五次打家劫舍,挑衅权贵,引得荆襄官吏震怒。”
沧收望向远方,浑身散发着从未有过的忧虑:“陉东处于山口,沟通南北,直达交州,乃枢纽要道。山寇据城,士族多有不甘,却又不愿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贼子横行,祸害苍生。”
听她一席话,崔恒听故事般的心情荡然无存。
沧收此时说起这些,话中似有讥讽,她看不起士族官吏,连带着借机奚落她这个不谙世事的公主?
若是从前,崔恒必定恼怒,可历经过一路生死,见惯背信弃义之后,她反而能够理解沧收之疑虑。
敬她,是看在她是故主之女的份上;讽她,是瞧不起她以权势压人。崔恒岂能不知她的试探?
她跟着冷下脸,嗤笑道:“他们出生簪缨,利字当头,怎知民苦?”
“你——”沧收本意是想激她,却不料崔恒是这个反应。
“光说有何用?当年仗义执言者不在少数,最后,还不是只有一个人愿意前来。”
他有良心,然实力不足,有一回,眼看着即将翻盘,却被士族截断粮草,落得个仓皇逃窜的下场。
世道如此,不是同流合污,便是众口铄金,谁还敢讲仁德?
崔恒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王朝积弊,不是一两个人的问题,而是典制陈旧,不合时宜。
士族专权,不仅百姓,连朝廷也要受到掣肘,不然,王城也不会那么快被攻破。
可等她豁然开朗之时,一切都已经晚了,转念一想,或许即使明白也无济于事。
吏治革新向来伤筋动骨,若早有提议,说不准国家亡得更快......
沧收继续道:“此后近二十年,陉东一直被山寇掌控,百姓苦不堪言,就连我也有所耳闻,而这一切的改变,都始于那次迁都。”
来了,崔恒等着她说道过去,等到现在,终于能够大致看清沧收的性情。
她表面威严冷峻,实际重责守义,这样的人,只能以理服之,方能使她真心顺从。
“迁都之后,母后于荆襄留有一支军队,但你们既受暗令,隐蔽在此,为何不思归顺?”
沧收冷笑一声:“受令?若我说,我是直到近日,才知这所谓的暗令呢?”
“此话从何说起?”
沧收剪去灯芯,就着跳跃的火光,回忆起当初的情景。
十多年前,她父亲本为朝廷昭安将军,受皇后暗令,伏兵于荆襄。
那时诸事杂乱,百废待兴,皇后有言,不日即调遣心腹上任荆襄,以为策应,谁曾想,后多方反叛,有心无力,刺史之位悬而未决。
镇乱之后,荆襄士族这才反应过来,想着安插自己的势力上任,一时之间,多方势力争论不定。
最后,也不知是谁想出来个折中之法,他们找到当年那个剿贼之人,扶持他当了刺史。
此人背景浅薄,容易操控,在位多年,便如众人之傀儡,逐渐也失了初心。
沧收的父亲为不暴露身份,无奈南下躲藏,到了陉东附近,不想水土不服,一病不起。
她那时正在老家,得近卫传信,便立刻赶往荆襄。
父亲随军带着二位兄长,见她前来,都很是诧异。他们这个妹妹向来文武双全,深受父亲宠爱。
而他们......平日鲜少夸赞便罢,就连外出带兵,偏偏都只带上他俩。难道沧收的命是命,他们的命不是命吗?
此刻沧收赶来,难保不是父亲偏心,想将大业传给她,平时小恩小惠他们忍了,此等大业,他们可忍不了!
“他们疑我夺权,率先下手,我那时年轻气盛,岂能受此羞辱,便......”
“便杀了他们?”
崔恒心头一震,她生在皇家,对那些手足相残之事也略有耳闻,只是她为公主,姐姐又对她爱护有加,故而从未深究。
若有一天,旁人想用帝位挑拨离间,她也决计不会伤害崔峥半分。
沧收闭上眼,再睁开,无悔无恨:“杀了又如何?我不后悔。”
父亲虽然对她颇为赞赏,却从不教她领兵打仗。她不服气,时常躲到书房偷学,被抓到了,父亲没说什么,倒是两个哥哥,当场就拉下了脸。
她看见父亲眼中闪过光辉,落到两位兄长身上,很多年后,她才悟出那个眼神背后的含义。
父亲是在惋惜,为何她的聪明才智,没有匀给他们二人。
很快,他又变了想法,开始对她赞不绝口,尤其是当着兄长的面,甚至扬言她可继承家业。
沧收窃喜过一段时日,然而又很快醒悟过来,父亲虽在夸她,可她想要的兵权威信,却是连影子都摸不着。
她哪里是什么爱女,不过是个靶子,专引兄长忌恨,再当个垫脚石,好让他们踩着往上爬。
兄长对她的憎恨日益增长,而促导这一切的,正是她们的亲生父亲。
若为将领,沧收不得不夸他一句果决,可若为父亲,她的心中便只剩下怨恨。
她不甘心——凭什么她付出万分努力,只换来利用?而她那两个碌碌无为的兄长,即使大败而归,父亲也会默默为他们收拾残局!
这日积月累的不满,终于在那一天爆发。
杀死兄长的时候,她竟感受不到丝毫恐惧。相反,心尖上那只攥了她多年的、冷冽的手,消失了。
她喘出热气,鼻腔里充斥着亲人的血腥,那气息滚烫,却将她身上积压的寒意一点点化开。
所有阻碍她的人都消失了。
她沧收,终于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
“夺得兵权之后,沧殷趁乱潜逃,我虽不知皇后暗令,但隐约猜出几分。只得带兵躲藏,然营中将士对我多有不服,险些闹出反叛。”
崔恒听了,紧锁眉头,她从未领过兵,不知沧收孤身一人,是如何收服众将,做到隐匿踪迹,不露丝毫破绽。
她的疑惑沧收看在眼中,解释道:“好在上天待我不薄,就在军士叛乱之时,山寇发现了我们的踪迹。”
一旦外部出现阻力,内部的分裂便会被暂且搁置。
沧收即刻整兵,夜袭陉东,打了那群匪徒一个措手不及。起初见到沧收之时,他们心中不屑,直到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这才悔不当初。
也多亏了这一次危机,即便底下略有微词,也都不似当初那般激烈。
沧收平稳地接下陉东,很快就意识到,她可以据城以待,安身立命。
“你是说,这么多年你只依靠武力,便收服了军队,强撑起整座城吗?”一直沉默的沈洵忽然插话。
听了这话,沧收眉宇略显不悦。也许是这些年来独断专权惯了,她不喜旁人指指点点。
她自认思虑周全,时常反躬自省,更何况,即使有什么缺漏,城中百姓都无微词,怎么也轮不到沈洵在这质疑。
然而,沧收还未说话,江还反倒先反驳:“军队之中以武服人,有何不可?我就佩服城主,哪像某些人,嘴上说得恭谦,背地里反倒暗暗使坏。”
即使知道她在说刺史,崔恒也不免赏她半个白眼。这孩子嘴太快,又不过脑,往后还得多加提点,不然,自己得罪了谁都还不知晓。
她拦下仍在滔滔不绝的人,转向沈洵:“你是疑惑陉东的治城之制?”
沈洵点头:“不错,入陉东以来,我曾仔细观察,这里无官无吏,不胡乱征税,按理说,百姓应该对城主感恩戴德,可是......”
可是,月旦评的流言四起,便如断线纸鸢,传遍大街小巷。他们似乎忘记了沧收的仁政恩德,心中毫无忌讳。
崔恒也品出其中缺漏:“城池治理若仅靠武力,或许能镇压一时,但绝对收服不了人心。”
人生在世,凡事都想求个公允,沧收大权独揽,哪怕为人清正,难免遭受猜忌。
时间一长,那些人心中便暗生龃龉,凭什么沧收就能一手遮天?她就不会犯错吗?她要是犯了错,受苦的还不是寻常百姓?
“若欲治民,必先整肃纲纪,施行教化,方可长久。”
沧收耐着性子,却也不想听她们在此评判过失:“够了,诸位不必危言耸听。”
“我今日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公主,陉东乃我之心血,经营数年,绝不会随意丢弃,还望公主见谅,莫要陷我于不义之地。”
她说罢起身,背影堵在门口,被灯火拉长,铺满整个庭院。
见她要走,屋里的人却无任何举动,崔恒靠着凭几,搓揉沾在衣上的竹叶,漫不经心地开口:“城主此为何意?即便要走,又不肯放我等离去?”
“公主见谅,我已捉拿沧殷,相信很快便会引出其背后之人,此处偏远,可避其锋芒,以保公主安全。”
借口倒是动听,可惜她不是沧殷,不会被轻易打发:“你是想先软禁我,再作打算吧?”
“是又如何?”沧收不再拐弯抹角,“这是我与沧殷的家事,只能我自己解决,公主不妨好好看看,我是如何稳定陉东!”
她甩袖而去,走到院中,几个人影闪现,他们身形轻盈,手持兵刃,落到四方,将人围住。
其中几人很是面熟,沧收冷冷一笑:“公主的人是不是太自在了?我放任不管,不是让他们坏我大事的!”
崔恒漫步而出,几人见了,恭敬地投来目光,她淡笑道:“这些都是我身边的精锐,城主就算想动手,也打不过这么多人吧?”
“那就别怪我——”
“放行!”
沧收话音未落,崔恒却先她一步,将双方拉开。
“为何......?”
“我说过,我与城主并非对手,当务之急,是揪出沧殷背后之人。”
沧收满脸不信,指了指那几人:“那你为何威胁我?”
“这不是威胁,而是我的诚意。我将部署告知城主,是为坦诚相待,城主不必多疑,我会在此静候佳音。”
她恭谨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沧收半信半疑,退到坡边,无人阻拦,一跃而上。
“小姐,就这么放她走了?”沈洵有些担忧。
崔恒不甚在意:“她若聪明,便能明白我的未尽之言,我这是在警告她,我有能力将陉东搅乱,而这全在她一念之间。”
江还还是不解:“那为什么不直接将她拿下?我们这么多人,还怕斗不过她一个?”
“我们刚才所说,你倒是忘了个干净。”崔恒敲了敲她的脑袋,指向沈洵,“快教教她,我们为何不强取?”
“小姐的意思是,攻心为上。”
攻心为上,不见兵刃,方是上上之策,就是还差一个时机。
崔恒放松周身,多日的疲倦在此刻达到顶峰,如今找到了两人,终于可以睡个好觉。
微风吹着竹梢,发出泠泠之音,身旁尽是清香,深入梦中,静静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