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重城暮雪深》畅音阁一叙

77、殊途同归，背道而驰

　　持续近两月的瘟疫阴霾终于彻底散去，皇宫也恢复了往日的庄严肃穆。紫宸殿内，皇帝端坐龙椅之上，虽面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眼神中带着一丝难得的欣慰。
　　殷天傲与杜允谦并肩立于御阶之下，正向皇帝做最后的抗疫总结汇报。
　　殷天傲声音清越沉稳，条理清晰地陈述了疫情从爆发到控制的整个过程，重点突出了黑石部的关键援手、各项紧急政令的颁布与执行、以及最终取得的成效。他言语简练，不居功，亦不诿过，将功劳归于上下同心，将反思指向未来需改进的弊端。
　　杜允谦则紧随其后，他的汇报更侧重于朝堂的稳定、各方势力的协调、物资的调配与民心的安抚。他详细说明了如何促使世家大族出力，如何引导清流舆论稳定人心，言语间引经据典，沉稳老练，将一个老成谋国的臣子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
　　两人汇报的内容各有侧重，却奇妙地构成了一幅完整的抗疫画卷，仿佛事先商量好一般，默契地将这场艰难的胜利，归功于皇帝的英明领导和整个大渊朝廷的上下一心。
　　皇帝听着，不时微微颔首，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待两人汇报完毕，他难得地露出了真切的笑容，温言嘉奖了太子与首辅的忠勇与能干，并对所有参与抗疫的官员军民表示了抚慰。
　　“天傲，允谦，此次你二人能摒弃前嫌，通力合作，实乃社稷之福，朕心甚慰。”皇帝最后总结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儿臣（老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殷天傲与杜允谦几乎同时躬身回应。
　　汇报结束，皇帝显露出疲态，挥了挥手。众臣行礼后，鱼贯退出紫宸殿。
　　殿外，阳光正好，洒在汉白玉铺就的广场上，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经历了殿内略显压抑的氛围，骤然来到开阔处，殷天傲与杜允谦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官员们各自散去，很快，殿前便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远远侍立的宫人。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最终还是杜允谦率先打破了沉寂，他侧过身，面向殷天傲，拱手一礼，语气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殿下于疫情之中，决断果毅，更兼慧眼识人，请来南疆奇兵，解京城之困，老臣……佩服。”
　　这话语，与殿内面对皇帝时的官样文章不同，少了几分客套，多了几分基于事实的认可。他佩服的是殷天傲在危机时刻展现出的魄力与手段。
　　殷天傲转过身，玄色蟒袍在阳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看向杜允谦，目光深邃，同样拱手还了一礼，语气淡然却肯定：“杜相临危受命，稳定朝局，安抚世家，功在社稷。若非杜相鼎力，政令难以下达，民心难以安定。”
　　他同样给予了对方在关键时刻不可或缺作用的肯定。这是抛开立场的客观评价。
　　两人直起身，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往日的剑拔弩张，也没有虚伪的客套，只有一种历经风雨、共同完成一件艰难任务后，对彼此能力和担当的复杂认知。他们清楚地知道，对方是自己政治理念上最顽固的对手，但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拥有支撑其理念的卓越才能。
　　“经此一役，可知积弊已深，非革新不足以图强。”殷天傲望着远处巍峨的宫墙，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是他不变的信念。
　　杜允谦目光微凝，抚了抚衣袖，缓缓道：“殿下锐意进取，老臣深知。然，国之根本，在于稳。骤变生乱，徐徐图之，方是长治久安之道。”
　　理念的鸿沟，依旧横亘在那里，清晰无比。一个要破旧立新，一个要守成□□。
　　殷天傲没有反驳，只是淡淡道：“道不同。”
　　杜允谦微微颔首，同样平静回应：“然，皆为大渊。”
　　话已至此，无需多言。
　　两人再次相对，郑重地、一丝不苟地向着对方，躬身行了一礼。
　　这一礼，超越了党派私利。
　　是对于对方在国难当头时所展现出的能力与担当的致意。
　　是对过去数月短暂“并肩”的一种无声告别。
　　起身后，两人目光再次交汇，依旧深沉难测。
　　“告退。”杜允谦躬身。
　　“杜相慢走。”殷天傲颔首。
　　杜允谦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一步步走出了紫宸殿。夕阳的金辉为他苍老的背影镀上了一层光边，那背影依旧代表着守旧与阻力，却莫名多了几分令人敬重的厚重。
　　殷天傲则站在原地，望着殿外恢弘的宫殿群，目光悠远。他知道，短暂的和平即将结束，朝堂之上的风云必将再起。杜允谦依然是他最大的政敌。但经过这一次，他们彼此都更清晰地认识了对方，未来的争斗，或许会更加激烈。
　　他收回目光，眼神恢复了一贯的冰冷与锐利。路，还很长。
　　而走出宫门的杜允谦，乘坐马车回府的路上，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女儿杜昭玥在那段艰难时日里，从容指挥、安抚民众的身影，以及她事后与自己分析朝局、点评利弊时那犀利的言辞与独到的见解。
　　“父亲，太子虽有手段，但其改革过于酷烈，易失人心。我杜家当以‘稳’字为先，团结士林，导之以仁政，方是长久之道……”
　　“此次疫情，暴露漕运、仓储诸多弊端，或可借此机会，推动部分改良，既惠民，亦可收拢声望……”
　　那些话语，清晰在耳。他这个女儿，虽不能立于朝堂之上，但其才智、魄力与眼光，绝不逊于任何男子。殷天傲身边有那个心思缜密、才华横溢的宁殊，而他杜允谦，如今不也有了这样一个可以信赖、可以从独特视角为他提供建议的“智囊”了吗？
　　想到这里，杜允谦沉重的心情似乎轻松了些许，嘴角甚至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未来的棋局，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马车朝着相府驶去，与东宫的方向，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