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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谁说草原不能熬甜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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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暖风拂过草坡,卷起泥土的芬芳和新芽的清甜,催着母马的乳汁愈发丰盈。
整个部落的空气里都开始酝酿着一种骚动而欢欣的气息,那是属于马奶酒的季节,是草原献给长生天最醇厚原始的礼赞。
然而,打破这份集体期盼的,是一阵仓促而压抑的脚步声。
其其格一大早便闯进了夏栀礼的帐篷,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小小的布包,眼圈泛红,像是彻夜未眠。
她将布包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展开,露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旧绣帕。
绣帕的边角已经磨损,但中央那朵用彩线绣出的沙枣花,即便颜色黯淡,形态依然倔强。
“夏大夫。”其其格的声音轻颤,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这是我阿妈出嫁时,外婆送给她的嫁妆。阿妈说,那一年,额吉河畔的沙枣花开得就像天上的星星,甜香飘了三十里。她嫁给我阿爸后,就再也没见她那样笑过了。”
其其格顿了顿,声音愈发艰涩:“阿爸走后,阿妈的魂好像也跟着走了。大夫说她心里有郁结,药石罔效。我想……我想让她再闻一闻那年的花香,尝一尝那年的甜味,或许……或许她就能想起来一些开心的事。”
夏栀礼的目光凝在那朵枯萎的刺绣沙枣花上。
夏栀礼想起那些患有应激创伤的珍稀动物,饲养员们会用它们童年时最熟悉的某种气味或食物来安抚,这在行为学上被称为“正向感官锚点”。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复刻一款失传的草原甜羹,用味觉,为一颗封闭的心打开一扇窗。
“谁说草原不能熬甜汤?”夏栀礼轻声自语,眼中却燃起了科研人员面对课题时的灼热光芒。
但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沙枣花的花期极短,不过十数日,且多生于悬崖沙地,采摘艰难。
更致命的是,在这个连白糖都需凭票供应的年代,根本没有任何技术能保存鲜花的香气和那微乎其乎的甜度。
部落里的老额吉们听了她的想法,都摇着头叹气:“傻丫头,花就是花,开了就谢,哪能留得住?”
夏栀礼却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实验室”——那个烟熏火燎的牛棚。
她想起了穿越前,为了给挑食的红毛猩猩补充维生素,她曾用多种野果和蜂蜜,模拟出它们在野外喜食的某种浆果蜜露。
原理是相通的!
夏栀礼迅速制定了方案:用野蜂蜜的醇厚甜味作为基底,模拟花蜜的口感;用少量晒干的沙枣花瓣碾碎入锅,萃取其灵魂香气;最关键的一步,是用牧民家家都有的奶皮子,文火慢熬,提取出其中的天然胶质,以此锁住香气,并赋予甜羹一种滑润丰腴的质感。
说干就干。
铁木尔不知从哪儿给她寻来一口废弃的旧铜锅,哈斯和巴雅尔自告奋勇当起了烧火工。
夏栀礼将铜锅架在铁桶烤炉上,先用温水融化了晒干的花瓣碎末,那股熟悉的、带着草原日光气息的芬芳瞬间弥漫开来。
紧接着,夏栀礼将一整罐澄黄透亮的野蜂蜜缓缓倒入,用木勺不停搅动,防止粘锅。
最后,是那块凝聚了牛奶精华的奶皮子,在锅中慢慢融化,与蜂蜜花露交融成一种迷人的琥珀色。
文火,慢熬,整整三个时辰。
当锅中汤汁变得粘稠透亮,如同融化的宝石时,整个牛棚都充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奇妙香气——既有蜂蜜的甜腻,又有奶皮的醇厚,更深处,是一缕若有似无、却又勾魂摄魄的沙枣花魂。
“好了!”夏栀礼额角渗出细汗,眼中却闪着兴奋的光。
话音未落,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草垛后“嗖”地窜了出来。
是小勒德,这个被夏栀礼收留的孤儿,如今已是“草原养生坊”名副其实的“首席品鉴员”。
他眼巴巴地望着锅里,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夏栀礼莞尔一笑,用小木勺舀了半勺,吹凉了递给他。
小勒德迫不及待地吮了一口,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他咂摸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憋红了脸,蹦出一句最质朴的赞美:“香!真香!香得像春天骑着马,一头扎进了开满花的沙枣林里!”
试做成功!
当晚,其其格搀扶着精神萎靡的母亲,走进了夏栀礼的帐篷。
老人眼神空洞,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夏栀礼将一小碗温热的花露羹推到老人面前。
那琥珀色的羹汤在油灯下泛着柔光,甜香无声地钻入鼻息。
老人起初是抗拒的,但在其其格的含泪恳求下,终于勉强拿起勺子,闭着眼,如同喝药般轻啜了一口。
就是这一口。
老人干瘦的身体忽然猛地一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
她紧闭的双眼豁然睁开,空洞的瞳孔里第一次泛起了波澜。
她又颤抖着尝了一口,这一次,是细细地品味,任由那股熟悉的甜香在舌尖和记忆深处化开。
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她满是皱纹的眼角滚落。
“这味儿……”老人沙哑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是你阿爸……是你阿爸当年从额吉河畔的山崖上,摘给我喝的沙枣花蜜……”话音未落,其其格已是泪如雨下,她扑上前,紧紧抱住母亲,哭得像个孩子。
“阿妈……你记起来了!你终于记起来了!”
这一夜,这对母女相拥而泣,仿佛要把积攒了半生的思念与悲伤,都融化在那一碗小小的甜羹里。
消息如长了翅膀的鸟,一夜之间飞遍了整个部落。
牧民们围在一起议论纷纷,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与好奇。
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那虚无缥缈的“甜味”,竟也能像萨满的法器一样,招回一个人的魂。
“原来甜味也能治病。”这句话,成了草原上最新的谚语。
几天后,供销社的桑布干事再次出现。
这一次,他没穿那身笔挺的干部服,也没带盖着红章的公文。
他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牛皮纸包,表情有些不自然地递给夏栀礼。
“听说你……你的试验品缺甜剂。”他眼神飘向别处,语气生硬,“这包赤砂糖,是今年的节日配给,还剩下点。你拿去……算是我借给你调试用的。”
夏栀礼看着那包在当时堪比黄金的赤砂糖,心中了然。
这是这个固执的官僚,用他自己的方式,表达出的最大善意和让步。
夏栀礼没有推辞,郑重地接了过来:“谢谢你,桑布同志。有了它,我的‘养生坊’就能帮到更多的人。”
夏栀礼将赤砂糖与蜂蜜混合使用,不仅降低了成本,更创造出一种复合的、富有层次感的甜味,让更多牧民能负担得起这份“能治病”的甜。
更让夏栀礼意外的是,额尔敦,那位曾经最顽固的驯马师,竟也破天荒地找上了门。
他不再带着那股拒人千里的傲气,而是牵着一个面色苍白、不住咳嗽的小孙女,声音低沉而嘶哑:“夏大夫,他们都说……你这儿的甜汤能治心病。我这孙女,打小肺弱,怕风,一入冬就咳得喘不上气。你……你看看有没有法子?”
看着老人眼底深藏的疼爱与无助,夏栀礼的心软了下来。
夏栀礼为其其格的母亲熬的是“开心汤”,为这个孩子,她要定制一款“润肺糕”。
她将炒香的杏仁碾成细粉,混入蜂蜜和温热的羊奶,再加入少量奶皮胶质,倒入模具中冷却凝固。
三天后,一块块状如云朵、入口即化、杏香浓郁的“润肺杏仁奶糕”便做好了。
夏栀礼让小女孩每日吃上一小块,不许多吃。
起初,孩子还带着畏惧,可那温润香甜的口感很快征服了她。
又过了三天,额尔敦甚至没来,那小女孩自己蹦蹦跳跳地跑来,仰着小脸,清脆地问:“夏姐姐,今天还有‘云朵糕’吃吗?”
那一刻,额尔敦就站在不远处的沙丘后,默默地看着孙女红润起来的脸蛋和轻快的脚步。
这位与马打了半辈子交道、从不轻易低头的硬汉,眼眶竟微微泛红。
他久久未语,临走前,只在夏栀礼的帐篷门口,默默地放上了一捆他亲手砍来、晾晒得恰到好处的沙枣枝。
当晚,夏栀礼在她的《牧区常见牲畜病防治手册》后,郑重地翻开了新的一页,写下标题:《情绪性营养干预建议》。
夏栀礼在下面写道:“甜味,不仅是碳水化合物的能量补充,更是记忆的唤醒剂,是情感连接的媒介。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它比任何药物都更能直接地抵达灵魂深处。”
合上本子,她望向窗外繁星满天的夜空。
远处,铁木尔高大的身影正映在篝火旁,耐心地教着小勒德如何通过北斗七星的位置,来辨认春季迁徙的路线。
夏栀礼忽然觉得,或许真正的文明,从来不是用先进去彻底改变落后,而是在这片广袤的风雪中,用智慧与爱,为每一个孤单、受创的灵魂,留住一口足以慰藉一生的温甜。
就在这时,部落首领达楞太沉稳的脚步声在帐外响起。
他掀开门帘,神情严肃,目光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郑重。
“夏大夫,你的甜汤温暖了人心。”老人缓缓开口,话锋却陡然一转,“但马上就是春祭大典了,酿造敬献给长生天的马奶酒,是部落里最神圣的仪式。几十年来,都是由最德高望重的长者遵循古法亲手主持。今年……有人提议,想请你也参与进来。”
他的话音未落,帐外便传来一个尖锐的反对声:“不行!马奶酒是祖宗的根,是草原的魂!岂能让一个外人,一个汉人丫头,用她那些稀奇古怪的‘科学法子’来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