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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相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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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酉正时分,黄溪较平日更早一些地收回招幡、关上店门。
她往竹篮里塞了几束柴火腊肉,烟香浓郁,腊月风味十足。又放了两个梅红匣,一匣装着蜜金橘,另一匣装着蜜樱桃。两种蜜渍果子外皮闪着琥珀般的光泽,果甜与蜜香交融,颗颗饱满,卖相好极了。检查无误后,便领着李越出发前往镇署。
根据本朝规定,监镇官及其家眷的住所,通常设在镇署后方的内衙中。衙署格局与州、县类似,前堂办案,后堂居住。两人被迎进后堂,见到了崔守志。
年轻男人身量高而清瘦,像一株挺拔的岸边春柳。说话时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书卷里养出来的温润。指节瘦长,指腹因常年握笔而带有薄茧,看着不像官员,倒像书院里教书育人的先生。
崔守志昨晚已听荀妙提及此事,他明白妻子的心意,本身对收学生一事也不排斥。自己官场失意,受阻难行,立功不成,不如转为立德,收个有造化的学生,把自己的所学所悟传授下去。
寒暄过后,他直奔主题,随意翻起书案上那本《大学》,阅过某页后问道:“依你所见,格物致知,物如何格?”
李越闻言,状若思考,片刻后开口。先言“穷理”,再谈“躬行”,末引《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声音清和,三层递进,如剥笋见心一般。
如今科举以《四书章句集注》为标准,士子非朱不仕,考场上必须按朱学答题。朱学延伸读物如《近思录》《朱子语类》《性理大全》等,考官、讲章常用,考生亦需熟悉。
这番回答合乎官学,并不出错,崔守志闻言,点头不语,接着引领众人来到庭中。他指着一缸枯荷,道:“这缸枯荷叶败根瘦,看起来快要养不活了,要扔掉吗?”
缸边几株蟹爪兰开得正盛,新叶翠绿,花色艳红,是冬日里为数不多的一抹艳色,与缸中残败的枯荷形成鲜明对比。李越见此,悠然答道:“荷花枯萎,季节使然,根土还在。不如留下,等来年转暖,枯荷重新恢复生机,长出伞一般的荷叶为耐阴的蟹爪兰遮荫,相互映衬。”
见对方又指着庭中的一株枯瘦梨树,道:“这棵梨树昨晚被风吹折了枝条,要剪掉吗?”
他答道:“《孟子》云‘斧斤以时入山林’,如果再修剪,梨树定会大失元气。不如绑缚枝条、培土固定,让它自行愈合,顺应生命生长繁衍的常理。”
听见荀妙拍手笑道:“小郎君颇通植物习性。”李越浅笑应对,心里却道对方是收学生,又不是聘花匠。他的回答看似处理植株,实则蕴含着官场与民生的理念。
枯荷与蟹爪兰映射官场,枯荷喻被罢谪的冷官,因天子震怒、党争失利等,看似凋零。实则根土如门生故吏、家世声望、经世文章还在,只待朝堂局势变动,定能再起。蟹爪兰则喻新进寒俊,缺乏人脉和资历,需要荫蔽。留下枯荷挡住强照,蟹爪兰得荫,枯荷也因护才之功被重新记起。
枯瘦梨树映射民生,斧斤喻徭役赋税,元气喻民力,若官府贪图眼前之利,四时无休,则百姓受苦,青黄不接、流离失所、卖妻鬻子。缚枝培土喻轻徭薄赋、与民生息,给山民休山、给农夫休耕、给商户减税,人口、税源、兵源方能生生不息。
三番问答过后,崔守志既考了学识,也验了心境,对眼前这个年纪虽小,但从容镇定,应答如流的孩子颇为满意。他并未立即应下,只让其明日开始每日来镇署后堂书房学习。
黄溪一听,眉眼微扬,心生欢喜。事情已成大半,只要之后李越表现如常,拜师一事指日可待。
往后几日,李越每日辰初来到镇署后堂书房,先晨读半时辰,四书连同《四书章句集注》一并背熟,五经至少专治一经,能背正文与官方注疏,须背得滚瓜烂熟,一字不差的程度才能上考场。
晨读完毕便是抄书、默写和练习八股格式。“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共八个部分,格式、对偶、声调、避讳都不得有误。
午食是在后堂里吃的,省得回家再来往奔波一趟,饭后歇息半时辰后继续读书。期间若有任何疑惑可听崔守志为其讲解,直至太阳将落再回家。
期间,荀妙每隔半时辰给李越送上一盏热茶,并吩咐家中奴仆不要打扰他。别的官宦人家,家中奴仆成群,少则几十,多则数百甚至上千。崔家崇俭,仅一管事婆子、一家厨、一小厮另加三五洒扫仆人,共计不到十人,众人听后纷纷应是。
李越对此毫不知情,此刻他正在书房内翻阅书卷,听着门外传来时有时无的阵阵细微声响,他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开门,只见一粉团子朝他扑来,扒着他的右小腿不放。
那孩子看着不过三岁,身着水粉色的袄子,领口镶一圈绒兔毛,胸前挂着小锁。她长得极为讨喜,两颊鼓如小桃,眸子像颗大大的黑葡萄,直直盯着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哥哥……哥哥抱。”
又见荀妙急切寻来,边轻轻掰着孩子的手,边嘴里哄道:“毛毛乖,撒手呀撒手,不要打扰哥哥读书。”
原来这孩子正是崔、荀两人的独女,大名崔媛,乳名毛毛。
李越左腿往后一撤,屈着蹲下来,看着毛毛胸前挂着的那块小锁,上面一笔一划刻着的是“长命百岁”。
崔、荀两人不求女儿大富大贵、功名加身,只求其平平安安、健康长大,只是这样简单的愿望最终也没能实现。想到前世崔媛年方二九就亡于剑下,他心中默言,从小囊中掏出一块馒头丁,递过去。这馒头丁是黄溪给他准备的,前者振振有词道:“学累了就吃东西。”
这下,他的右小腿顿时一轻,毛毛愿意松手了。她捧过馒头丁塞进嘴里砸吧砸吧地嚼着,馒头丁柔软蓬松,带着细腻的淡淡麦香,显然比起抱着别人或被别人抱着要更具吸引力。
日影斜照窗纸,李越听着崔守志讲解书义。只见后者取桌上两盏茶杯,一满一空,把满盏的茶水倾入空盏中,道:“私欲如同杯中水,礼法好比水外的空间,”他声音平缓,却能使人不自觉认真听下去:“水减少一分,空间就扩大一分,不应强行堵住水,而应让水自行退去。”
“若私欲太过强烈且违背天理,又无法完全根除,该怎么办呢?”
听到这个问题,崔守志微感意外,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上会有“太过强烈”、“违背天理”还“无法根除”的私欲,更没想过要如何应对。意外之余,触及一个新的问题,他难免心生愉悦,一时间静坐在原处,思量良久后正色回道:
“以色欲为例,一是遏制,虽不能根除源头,但至少不让其泛滥。明知好色,则避开淫邪之境。”
“二是省察,每当欲念生起,审视它的来源。色欲冒头,自问缘由。”
“三是转化,疏导流向,而非消灭源头。好色之念,转化为维护人伦尊严的敬心。”
“四是接纳,与私欲共存,但不与其共谋。存在色欲,但不受其控制……”
说着说着,他忽地愣住了,目光移向书案上那叠状纸,状纸上告的无非是东家的秤缺斤短两、西家的食物无故遭盗、南家的某人夜半扰民、北家的恶狗咬伤路人。凡涉及田土、人命、大钱的案件,镇署无权受理,还需移送至县衙。
那微微发黄的状纸上墨迹歪斜,盖着朱红小印,看着远比不上昔日殿上策论,他笔走龙蛇、洋洋洒洒写下盐铁漕运、边防大计的那张御制对策纸。
心中的仕途之悲不会消失,何不学着接纳和转化呢?盐铁漕运转为一笔笔商税账目,细心勾对,只为不让商贩们多交一文本钱;边防大计转为一张张发黄状纸,不嫌琐碎,问明情由,批个公允结果。
崔守志心中一动,随即笑起来,这笑里带着几分自嘲,更多的还是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