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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鲁班锁 ...

  •   的确,肉麻归肉麻,但顾仰山不得不承认,丁一的方法,确实管用,能让他们在这座看似洁白、实则步步杀机的陆军医院里,又一次暂时靠在了一起。
      想到这,背靠着冰凉门板的顾仰山,沉重的喘息才敢真正放开,右肩的伤处,剧痛再无掩饰,如决堤的海啸般轰然席卷了他每一根神经。
      额角瞬间渗出冰冷的汗,顺着紧绷的太阳穴滑下。顾仰山咬紧牙关,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铁。一步,又一步,几乎是拖着半边麻木的身体,挪向窗边那把孤零零的椅子。跌坐下去的瞬间,木质椅背撞上伤口,让他眼前黑了一刹,险些闷哼出声。
      他缓了缓,才用还能活动的左手,笨拙地去解病号服上那排细密的扣子。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发颤,指尖冰凉。布料与干涸血痂粘连的地方被撕开,带来细碎而锐利的刺痛。终于,染着大片暗红与新鲜艳红的纱布暴露在稀薄的光线下。伤口不算阔大,但位置刁钻,在肩胛与锁骨交界的凹陷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像有把钝刀子在里面反复拧绞。
      他瞥见床头柜上护士留下的简易换药包,锡盒敞着口,露出里面整齐的纱布卷和小瓶碘伏。他费力地倾身去够,指尖刚触到冰冷的纱布边缘——
      目光却骤然被桌角一隅吸引了。
      那里,在午后近乎透明的阳光下,静静躺着一个物件。与周围雪白冰冷的医疗器械、规整的药瓶格格不入。那是一团温润的、属于旧木器的暖黄色泽。
      是一个鲁班锁。
      顾仰山的动作顿住了。那是个相当精巧的六柱式结构,由十二根黄杨木条榫卯咬合而成,浑然一体。木料表面已被经年累月的摩挲滋养出莹润的包浆,在光线下流转着含蓄的光泽。然而,此刻它却以一种近乎颓唐的姿态松散着——第三根立柱从中间断裂,参差的木茬露出来,像被折断的鸟类指骨,让整个严谨的几何结构失去了平衡,仿佛一堆散了架的微小骨骼。
      这东西出现在日军陆军医院的特护病房里,突兀得近乎诡异。顾仰山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指尖,极轻地碰了碰那根断裂的木条。触感果然温润,甚至带着一丝人体残留的暖意,那是长期被人握在手中、反复拆解又组合才会留下的痕迹。
      “你看到那个了?”丁一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已经听不出丝毫方才的沙哑与激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刻板的平静。水龙头早已停止滴水,他擦干了手和脸,连额前微乱的发丝都向后梳理得一丝不苟。
      顾仰山从鼻腔里嗯了一声作为回应,注意力更多还是集中在肩头火辣辣的疼痛上。他用牙咬开碘伏瓶盖,刺鼻的气味冲入鼻腔。“哪儿来的?之前不是说……丢了吗?”他问,声音因为忍痛而显得有些短促。
      “冼小姐帮我找到的。”丁一走到桌边,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极其轻柔地抚过断裂的榫头,动作带着一种描摹般的细致,仿佛在读取上面的信息。“说是在江边拾到的。不过,拿回来时,就已经是这样了。”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大概是我逃跑的时候不小心摔坏了。”
      “冼碧云来过?”顾仰山蘸着碘伏的棉签停在半空,猛地抬头看向丁一。那个名字像一根淬了冰的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心口,带来一阵尖锐而复杂的悸动。混杂着疑虑、警惕,还有一丝连他自己也不愿深究的、类似被侵扰的烦闷。“她倒是神通广大,”他扯了扯嘴角,笑容没什么温度,“红玉都被当成□□通缉了,她这个潮声剧团的老板,居然还能安然无恙地呆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登堂入室。”
      “听说是梁景元的夫人叶殷在佐佐木面前为她牵了线。”丁一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她现在有个新身份——佐佐木指定的‘中日亲善文化大使’。”
      “中日亲善大使?”顾仰山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棉签重重按在伤口上,剧烈的刺痛让他额角青筋一跳,“那不就是汉奸!”这句话说得又快又硬,像投出一块石头。
      丁一抚弄鲁班锁的手指停了下来,指尖恰好停留在那处断裂的茬口。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名字算什么。玫瑰换了名字,依然芬芳。”这句话他说得极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深潭。
      顾仰山听着,那股莫名的烦闷感更重了,混合着伤口的疼痛和身体深处的乏力,让他语气变得有些生硬,甚至带上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类似质询的意味:“那她来做什么?专门给你送这个坏了的锁?”他目光扫过那散了架的鲁班锁,又移回丁一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丁一似乎清晰地捕捉到了他话音里所有细微的波动。那苍白的、近乎缺乏血色的唇角,竟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转瞬即逝的、近乎无奈的弧度,像平静湖面被微风拂过的一丝涟漪。“你想到哪里去了。”他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是解释还是别的什么,“冼小姐不过是来探望我,顺便……给我带点外面的消息罢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措辞,然后补充道,语气多了几分凝肃:“她告诉我,本来宫本御医的船今天就该靠岸。但她设法,用码头突发‘鸡瘟’的消息,暂时将宫本困在了检疫区。”
      “鸡瘟?”顾仰山眉头紧锁,“就算是真瘟疫,按他们的检疫流程,最多也就能拖上七天。”
      “拖不了那么久。”丁一摇头,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了敲,“在海军的协助干预下,检疫流程会‘特事特办’。人最迟明天,或许后天,一定会到。所以,我们必须要做好准备。”
      “海军?”顾仰山猛地抬眼,眼中锐光一闪,连肩头的疼痛都似乎暂时被这个意外信息压了下去,“这不可能。日本陆军和海军之间的龃龉世人皆知,为了战略资源和主导权几乎不共戴天。武田不过是个梅机关的课长,他怎么可能调动海军的力量?这不合规矩。”
      “区区梅机关课长,自然是不可以的。”丁一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他微微侧过头,眼眸朝向窗户的方向,外面是医院高墙切割出的、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然后,他转回头,用那种叙述天气般的平淡口吻,投下了一枚重锤:
      “但如果武田是熊本藩那个声名显赫却子嗣凋零的熊本家族,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呢?”
      病房里的空气,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阳光依旧苍白地照在那散了架的鲁班锁上,断裂的榫头,像一只沉默而狰狞的眼睛。
      “丁一,如果你想走的话,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有能力可以在宫本御医来之前把你送走的。”顾仰山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凝滞的空气中激起一圈无声的涟漪。他说话时并没有看丁一,而是低着头,用左手有些狼狈地、却又固执地继续处理自己肩上的伤口,仿佛那句话只是消毒、撕开旧纱布、查看绽裂皮肉这一系列疼痛动作中,一个不经意间的副产品。
      但病房里两个人都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它意味着计划外的风险,意味着动用可能暴露的底牌,意味着在精心布置的棋盘上,突然挪动一颗本该坚守的棋子——只为送他离开这即将到来的、名为“宫本御医”的审判漩涡。
      丁一静静地望着他,眼眸却似乎能穿透那些笨拙掩饰的动作,直抵那份混杂着痛楚、烦闷和某种更深沉决断的复杂内核。
      然后,丁一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浅,初现时几乎难以察觉,只是唇角微微向上牵起一个柔和的弧度。但这细微的变化,却奇异地让他脸上玉石般冷硬而缺乏生气的线条,骤然柔和了下来。仿佛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细缝,底下暖流涌动,透出一点真实可感的温度。这笑容里没有讥讽,没有苦涩,甚至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只是一种近乎了然的平静,以及深处一丝极淡的、无法言喻的温和。
      “想什么呢,”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舒缓,甚至带着点难以名状的喟叹,“若是我真的想走……”
      他顿了顿,指尖又一次抚过桌上那断裂的鲁班锁,动作轻柔,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或是一段不容玷污的记忆。
      “……我就不会回来了。”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字字清晰,落地有声。
      不会回来。回到这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无形杀机的白色牢笼,回到这随时可能被更高明的医术或更残酷的刑讯揭开伪装的险地,回到他顾仰山的身边。
      顾仰山正在缠绕新纱布的手,几不可察地滞了一下。他依旧没有抬头,但绷紧的下颌线,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那股自从听到冼碧云名字后就盘踞不去的烦闷,以及因丁一那句“玫瑰换了名字”而起的、连他自己也辨不分明的心绪,在这个笑容和这句简单的话面前,忽然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有些东西,无需多言。信任,抉择,共同的战场,还有比个人安危更沉重的背负,都在这寥寥数语中交汇。
      他沉默着,将纱布末端掖好,用左手和牙齿勉强打了个结。动作依然笨拙,却带着一股狠劲。然后,他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痛楚和药水味的浊气,终于抬起眼,看向丁一。
      “断了就断了,”顾仰山的声音沙哑,却平稳了许多,他目光落在那散开的鲁班锁上,“修不好,就记住它原来的样子。等以后……”他停住,没有说下去。“以后”是个太奢侈的词,在这步步杀机的医院里,在宫本御医即将到来的阴影下,显得空洞而遥远。
      丁一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还未完全散去。他点了点头,并非回应那句未尽的“以后”,而是回应那份无需言说的理解。
      “是啊,”他轻声说,手指最后轻轻一点那断裂的榫头,仿佛完成了一个无声的仪式,“样子,总是记得的。”
      午后苍白的光线缓缓移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地板上,靠得很近。窗外的世界依然被高墙隔绝,但病房内那种令人窒息的紧绷感,似乎悄然发生了某种变化。危险并未远离,甚至随着时间流逝更加迫近,但某种孤军奋战的寒意,被驱散了。
      他们依然背靠着深渊,但彼此是仅有的、可倚靠的门板。
      顾仰山挪动了一下身体,在椅子里找到一个能稍微缓解右肩压力的姿势,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既然不走,”他沉声道,话题已毫不犹豫地转向最现实的锋刃,“宫本那边,具体时间能确定吗?还有,武田的这个身份……除了我们,还有谁知道?我们该怎么用?”
      丁一也收敛了那丝罕见的柔和,脸上恢复了那种滴水不漏的平静。他微微侧耳,仿佛在倾听医院走廊远处传来的、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然后才压低声音,开始一条条梳理情报,规划下一步的刀锋该如何指向最致命的位置。
      断裂的鲁班锁依旧静静躺在桌角,在渐斜的日光里,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它不再完整,但每一道纹路,每一处榫卯曾经咬合的痕迹,都清晰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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