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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拿破仑蛋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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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冷冽气味持续钻入鼻腔,像无数细小的冰针,试图刺破他试图维持的平静。这气味带着医院特有的、不容分说的真实感,将一切飘忽的思绪都钉在此刻,此地,这张惨白的病床前。
丁一摊开手,掌心里的鲁班锁在头顶毫无温度的灯光下,泛着陈旧而温润的木色。那是一种经历了太多摩挲后才会有的光泽。
“我没有逼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在关键的时刻,你和顾仰山能够用得到。”——罗瀚前世的这句话,此刻在他脑中回响得异常清晰,甚至能记起他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然而今天下午,他抱着一种近乎自我惩罚的耐心,坐在那个与记忆坐标分毫不差的花圃长凳上,从日头高悬等到暮色四合。长凳的冰冷透过布料渗进来,预期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罗瀚仿佛真的遗忘了这枚棋子。但这可能吗?以曹元忠的算计和罗瀚的执拗,放过他?这本身比任何直接的威胁都更令人不安。
丁一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消毒水的锐利感直抵胸腔。他的食指精准地扣住鲁班锁上一个极其隐蔽的卡榫,指腹感受着木头细微的纹理与弧度,然后,轻轻一推。
“咔。”
一声轻响,干脆利落。一块原本严丝合缝嵌入结构中的木块,弹出了一小截。这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记忆的第一个裂痕,是从美心剧团开始的吗?那时他尚未应承顾仰山的计划,罗瀚却毫无征兆地突然拔枪。枪口的幽蓝冷光,和他眼中那种近乎本能的暴戾,至今想起,仍让丁一后颈发凉。那天若不是顾仰山一步挡在他身前……前世的罗瀚,脾气固然急躁,但对一个初次见面、尚无威胁的“陌生人”直接掏枪?这不符合他记忆中那个罗瀚行事的逻辑。
第二声“咔。”
随着他指尖的拨弄,另一根较长的木条顺从地滑开,脱离了核心的束缚。解锁的进程一旦开始,似乎就再也无法逆转。
紧接着浮现的,是酒会前夜那场融洽的棋局。黑白棋子落在楸木棋盘上,发出清响,顾仰山带着欣赏意味的微笑犹在眼前。可前世,在那个相同的时间节点上,坐在他对面,捻子沉吟的,分明是曹元忠。记忆的画面在此刻产生了微妙的重影,哪一层才是真实的底片?
窗外的黄昏早已彻底沉入黏稠的黑暗,病房的玻璃变成了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室内孤寂的图景:一个眉头微锁的少年,一张空荡整洁的病床,一盏倾泻下惨白光圈的灯,以及在他掌心逐渐分崩离析、失去固有形态的木头零件。记忆,难道真如这鲁班锁一般,只是无数片段依靠精巧的、人为的逻辑拼凑而成的幻觉?那些他笃信不疑的因果、那些他赖以判断形势的“前世经验”,是否只是大脑为了自洽而精心编造的叙事?
“咔。”
第七根木条被取下。此刻,七根形态各异的木条静静地躺在他汗湿的掌心,失去了彼此支撑的力量,像一堆被解剖后随意丢弃的细小骨骼,再也看不出丝毫曾属于一个“整体”的痕迹。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
丁一猛然抬头,手指下意识地收拢,握住了那堆散木。
是顾仰山回来了。他带着一身室外微凉的夜气走了进来,目光习惯性地先落在丁一身上,随即扫过他紧握的拳头和床边散落的零星木屑。“怎么又开始玩起这个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些许不赞同的关切,“不是让你静养,少费神吗?”
丁一低下头,摊开手掌。那堆散木中,有一块侧面带着新鲜的、扎眼的断裂茬口,此刻正孤零零地躺在最上面,仿佛某种无声的指控。“习惯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手里不弄点什么,脑子就停不下来。”
“把它放下吧,我给你带了点甜的。”顾仰山笑了笑,扬了扬手中印着熟悉logo的纸袋,试图驱散房间内过于凝重的气氛,“换换心情。”
“是老大昌的拿破仑蛋糕吗?”丁一脱口而出,视线落在那个精致的纸袋上。
“你闻到味道啦?鼻子真灵。”顾仰山边说着,边走到床边的小柜前,小心翼翼地从纸袋里拿出那只包装仔细的蛋糕盒,打开盖子,酥皮的甜香和奶油的醇厚气息顿时弥漫开来,暂时压过了消毒水的味道。“上次开车经过老大昌的时候,罗瀚非吵着要下车去买,还说是你喜欢的,让我去排队,说的跟真的似的,我看他就是自己馋了,又懒得自己去排队,故意找借口。不过,老大昌他们家的酥皮确实是一绝,尤其是这个拿破仑蛋糕,来,尝尝看,看你喜不喜欢,你喜欢我以后再给你买。”
“其实我也不是谈不上喜不喜欢,”丁一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他盯着那块层次分明、精致诱人的蛋糕,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我是没吃过,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预兆地顺着他的脊椎急速爬升。
重生回来后的他,从未跟任何人提及过老大昌,更不要说要吃拿破仑蛋糕这件事,那罗瀚是如何笃定他一定会喜欢吃的呢?难道……
丁一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收拢手指。散乱的鲁班锁木块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他的掌纹,带来清晰而尖锐的痛感。这痛感如此真实,与他心中那个突然出现的、黑洞般的疑窦形成了残酷的映照。
“怎么啦?”顾仰山察觉到了他瞬间的僵硬和苍白的脸色,关切地倾身,“是不是木刺扎到手了?让我看看。”
丁一没有伸手,反而将拳头握得更紧。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拿破仑蛋糕精致的表层,直直地看向顾仰山温和的、带着疑问的眼睛。
掌心的木刺似乎扎得更深了。
那疼痛,让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某些东西,的的确确,不对劲到了极点。掌心木块的尖锐棱角抵着皮肉,疼痛细密而持续,像一根不断收紧的线,将他飘摇的思绪死死锚定在此刻。
“没扎到。”丁一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砂纸擦过木头,“只是……突然想起来点别的事。”他慢慢松开手指,让那堆散木“哗啦”一声落回白色床单上,其中那根带茬口的滚了半圈,停在装拿破仑蛋糕的纸袋的阴影旁。
“什么事,想得脸色都白了?”顾仰山顺势收回手,很自然地拿起蛋糕袋边附赠的小叉子,递向丁一,“先吃点甜的,暖暖胃,再说也不迟。”
“我突然觉得不饿,还是先不吃了。”丁一没有接叉子。他垂下眼帘,掩饰住眼中翻涌的惊涛,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床单上一根脱出的线头。他需要时间消化这个信息,更需要弄清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是他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
“也行,那就等你饿了再吃。”他不再催促丁一吃蛋糕,而是自己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姿态放松,仿佛闲聊般提起:“那我跟你说点正事,我今天去见了冼小姐和孟洁。”
他开始解释现状,语气温和、合理、充满关怀,与前世的信息无缝对接。
但丁一此刻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彻底“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