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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孟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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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长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但此刻这气味在顾仰山闻来,竟有几分自由的意味。因为丁一之前大闹一场的余波未平,护士站的值班护士见到顾仰山拿着外出申请单走来时,几乎没多问一句,便低头匆匆签了字,盖了章,仿佛生怕耽搁一刻,这位“麻烦人物”又会生出什么事端。顾仰山接过条子,道了声谢,指尖触及纸张的边角,冰凉而真实。
咖啡馆坐落在法租界一条僻静的街道转角,窗外梧桐叶影婆娑。留声机里流淌出轻快的爵士乐,萨克斯风慵懒的音符缠绕着咖啡的醇香。顾仰山推开沉重的木框玻璃门,风铃清脆一响。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室内,很快便锁定在临街的露台上——冼碧云果然在那里,但她并非独自一人。
她正与一位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洋人相谈甚欢。那人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袖口露出精致的链扣,正是万国商团的副总司令Frank。阳光洒在冼碧云微卷的鬓发和明媚的笑靥上,她不时点头,显得轻松自如。顾仰山脚步微顿,心中闪过一丝疑虑:电话里明明约的是单独见面。
见顾仰山走近,冼碧云眼眸一亮,笑意更盛,立刻用流畅的英文扬声道:“查理,你来了!快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位朋友。”
顾仰山压下心头的异样,面带微笑走过去。Frank已站起身,十分热络地伸出手:“一直听冼小姐提起你,今日终于见面,非常高兴!”他的中文带着浓重的口音,但态度诚恳。
顾仰山与他握手,触感干燥有力,但他心思全然不在此处。他微微侧身,借着靠近冼碧云的机会,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冼小姐,计划有变,码头那边……”
话音未落,冼碧云却忽然伸手,温热的手指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将他往Frank面前带了带,巧妙地打断了他的话头。“这位是Frank,万国商团的副总司令,这是查理,李先生的得力助手。”她笑吟吟地完成介绍,仿佛刚才的耳语从未发生。
顾仰山心下愕然,却不得不顺着她的戏码演下去,只得换上社交式的笑容,用一口标准优雅的伦敦腔向Frank问候。果然,Frank一听他的口音,显得更为兴奋:“顾先生的伦敦口音简直无可挑剔!是在那里长期生活过吗?”
顾仰山无心寒暄,只含糊应了一声,目光带着询问与困惑,再次投向冼碧云。冼碧云却似浑然不觉,她笑意盈盈,上前一步,礼节性地给了Frank一个轻轻的拥抱,作为告别。“今天真是太感谢你了,Frank!下次见面的具体地点,我定下来会派人通知你。”
Frank也显得很有风度,点点头,同样礼节性地拥抱了一下顾仰山。他的怀抱短暂而有力,带着古龙水的淡淡气息。顾仰山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他们浑然不知,露台对面楼房的一扇幽暗窗户后,长焦镜头的反光微微一闪,将这两次“友好”的拥抱,连同三人交谈的场景,清晰地定格在胶卷上。
待Frank的身影消失在咖啡馆门口的梧桐树下,露台上的气氛陡然一变。冼碧云脸上轻松的笑容瞬间收起,她从手提包里抽出一张洁净的餐巾纸,食指蘸了点杯中的水渍,以极快的速度在纸面上写下一行流畅的德文字母,随即若无其事地将纸巾推到顾仰山面前的咖啡碟旁。
顾仰山端起咖啡杯,借着啜饮的间隙,目光迅速扫过那行字。只看一眼,他心便往下一沉——那是一个名字:施瓦兹诊所。
冼碧云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快如爆豆:“情况比预想的麻烦。武田从海军俱乐部出来后,直接去了这个德国诊所。施瓦兹,欧洲顶尖的脑科权威,据说是整个上海唯一掌握脑血管造影技术的人。武田带着丁一的病历去的,目的很明显,是要联合眼科专家进行会诊。”
顾仰山放下杯子,瓷器与碟盘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李约瑟的失明,诊断是垂体瘤压迫视神经。如果这个施瓦兹真的能做出清晰的脑血管造影图……”他顿了顿,声音更沉,“那就不必等宫本御医上岸,我们所有人,立刻就会暴露。”
“正是。”冼碧云的面色凝重如霜,“即便你们不计后果的对丁一用了那种损伤视神经的毒液,也只能破坏表象,无法在他颅内凭空‘造’出一个肿瘤来。影像学检查,做不了假。”
顾仰山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写有德文的餐巾纸上,仿佛要将其看穿。忽然,他眼神一凛,像是捕捉到了暗夜中的一丝微光。“冼小姐,”他抬起头,声音里带着一种决断,“我这里……或许还有另一条路。”
话音刚落,他便倏然起身。冼碧云心领神会,几乎同时拿起手包,从容地站起身,向咖啡馆正门走去,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清脆而镇定。不出所料,角落里一个看似看报的男人也悄然起身,尾随而去。
顾仰山则迅速转身,闪进了咖啡馆后部的洗手间。片刻后,一个穿着普通工装、压低帽檐的身影,从咖啡馆后巷的侧门匆匆走出,迅速没入弄堂交错的人流之中。
他要去找的,便是对冼碧云所说的那“另一条路”。
*** ***
小白楼矗立在公共租界边缘,闹中取静。一块黑底金字的德文招牌“Die Praxis Schwarz”(施瓦兹诊所)挂在门侧,显得专业而冷峻。顾仰山从黄包车上下来,整理了一下衣着——此刻他已换回那身得体的西装,恢复了“查理”的从容。
推开诊所厚重的木门,清凉的消毒气息扑面而来。前台一位金发碧眼的德国护士抬起眼,用带着口音的中文询问:“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顾仰山微笑着,用德语回答:“您好。我找孟洁医生。请转告她,她的朋友来取西装。” 他的德语流利自然,护士眼中的审视淡去了些,点点头,拨通了内线电话。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很快,里间的门打开,孟洁走了出来。她今日穿着一件素雅的浅灰色旗袍,外罩合身的白色医师褂,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文静秀雅中透着知性。看到顾仰山,她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放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她手中捧着一个套着防尘袋的包裹,里面正是顾仰山之前留下的西装。
“怎么会,只是最近杂事太多。”顾仰山接过衣服,道了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窗台上的一样东西吸引——那是一个小巧的藤编篮子,里面盛着一些已然干燥的紫丁香花,颜色褪成淡淡的旧紫,却依然固执地散发着隐约的甜香。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十六岁的夏日,顾家花园的紫丁香开得如火如荼。少年顾仰山手脚并用,利落地攀上花枝繁茂的树干,精心挑选了两串开得最盛、香气最浓的紫丁香,小心摘下。
“士先哥哥!”树下传来清脆的呼唤。十四岁的孟洁牵着妹妹顾冰卿的手,两人穿着一样的浅色衫裙,像两只翩跹的蝴蝶,跑到树下,仰起脸望着他。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们稚嫩的脸庞上跳跃。
顾仰山笑着从树上跳下,额角还带着汗珠,献宝似的将两串花分别递给她们。“孟洁,冰卿,给,紫丁香!”
两个女孩欢喜地接过,凑到鼻尖深深吸气。孟洁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真香!”
“这花晒干了更香,”少年顾仰山有些得意地讲解,“不过晒的时候可不能挂在窗口,太阳直晒,颜色会褪得难看。得放在阴凉通风处,等它彻底阴干了,才能拿出来见光,这样颜色和香气才能留得住……”
泛黄的记忆画卷里,许多细节都已模糊,唯独那一树紫云般的丁香,那两个仰望着他的明媚笑颜,还有那萦绕不散的馥郁香气,历经岁月冲刷,色彩依旧鲜明,恍如昨日。
“查理?”孟洁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见他望着干花出神,她又轻轻唤了一声,带着些许疑惑。
顾仰山仿佛梦呓般,将那句尘封多年的口诀喃喃念出:“紫丁香风干时不能挂在窗口,阳光直射会让它褪色。只有等它彻底阴干后,才能见光。”
话音落地,如石投入静湖。
孟洁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双眼骤然睁大,一瞬不瞬地死死盯住顾仰山的脸。她的呼吸似乎停滞了,握着病历夹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刹那,一个颤抖的、几乎轻不可闻的称呼从她唇间溢出:“……士先哥哥?”
顾仰山缓缓地、确定地点了点头,目光坦然,蕴含着久别重逢的复杂情绪。
“真的是你!”孟洁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随即又慌忙压低,她快步绕过桌台,上前紧紧拥抱了顾仰山一下,如同幼时那样自然,却又带着成年后的克制与激动,“这么多年……我真的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那天在晚宴上看见你,我就觉得像,可你……那天你为什么不肯认我?”她的语气里有欣喜,也有淡淡的委屈。
顾仰山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旋即松开,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一言难尽,孟洁。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原原本本告诉你。”
“那你等我下班,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说说话。”孟洁急切地提议,眼里满是期待。
顾仰山却缓缓摇了摇头,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其实我今天来,除了取衣服,更重要的是……想请你帮一个忙。”他需要她的帮助,但时隔多年,人事已非。孟洁的父亲孟明义是众所周知的亲日派,他无法确定这位青梅竹马如今的政治立场,必须先行试探。
他斟酌着开口:“我有一位朋友,不幸患了垂体瘤,压迫了视神经……近来头疼加剧,视力也衰退得厉害。”
孟洁闻言,专业素养立刻显现,她微微蹙眉:“垂体瘤?这倒巧了,施瓦兹医生正是这方面的权威。如果你的朋友愿意,不妨带他来这里看看?虽然医生日程很满,但……”
顾仰山打断她,追问:“我听说,确诊这种病需要做一种叫脑血管造影的检查,而且风险不小?”
“是的。”孟洁点头,神色认真起来,“脑血管造影是有创检查,对操作者的技术要求极高。目前这项技术在全球都算前沿,远未成熟,很多病人在检查后会出现不同程度的永久性神经损伤。所以,除非病情紧急、必须手术定位,我们通常不建议患者轻易尝试……不过,”她话锋一转,带着些许职业自豪,“你确实找对了地方,施瓦兹医生是上海唯一能独立完成这项检查的专家。”
“那么,”顾仰山凝视着她的眼睛,缓缓问道,“如果病人本人不愿意,但有人……强迫他必须来做这个检查,你们会同意吗?”
“那当然不行!”孟洁脱口而出,回答得毫不犹豫,“我们必须尊重患者本人的意愿。如果患者不同意,或者身体状况不允许,我们绝不会强行实施。这是最基本的医学伦理。”
“如果强迫你们的人,权势很大,让你们无法拒绝呢?”顾仰山进一步紧逼。
孟洁的眉头蹙得更紧,声音却依然坚定:“那也不行。医生的职责是治病救人,不是助纣为虐。这是底线。”
听到这里,顾仰山心中悬着的石头稍稍落地。他从孟洁的眼神和语气中,看到了那份未曾改变的纯善与原则。时机到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就有人正强迫‘李先生’来你们这里,找施瓦兹医生做这个检查。”
“李先生?”孟洁先是一怔,随即恍然,眼中闪过惊愕,“是……是上次晚宴那天和你在一起的那位眼睛看不见的先生?”
“对。而且,”顾仰山补充道,“他的病历,应该不久前已经送到你们诊所了。”
孟洁立刻回想起什么,低呼一声:“啊!今天下午,武田课长确实送来一份病历,说是需要施瓦兹医生紧急会诊……叫李约瑟?”
她迅速从顾仰山凝重的表情中得到了确认,脸色渐渐发白,“怪不得……施瓦兹医生当时还奇怪,病历显示患者不久前在国外做过成功的脑血管造影,影像清晰,为什么明天还要冒险重做一次……可是,武田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对日本人有什么好处?”
“原因很复杂,现在来不及细说。”顾仰山紧抿着唇,声音沉重,“关键是,李先生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来说,已经承受不住这样的折腾了。再做一次有创检查,尤其是被迫的,后果不堪设想。”
孟洁看着他焦虑的神情,自己也不安起来:“士先哥哥,你的意思是……”
“孟洁,”顾仰山直视着她的眼睛,恳切地说,“我想求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取消明天李先生的这个检查?”
孟洁面露难色,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白大褂的衣角:“如果是我主导负责的话,当然可以推掉。可这是施瓦兹医生亲自接诊、武田先生直接联系的……我只是他的助手和学生,人微言轻,恐怕……恐怕劝不动他。施瓦兹医生虽然医术高明,但……他不太愿意得罪日本人,尤其是武田课长这种有军方背景的。”
顾仰山还想再说什么,这时,诊所墙壁上那座精美的胡桃木挂钟里,机械布谷鸟突然弹了出来,“布谷、布谷”地报了五次时。清脆的鸟鸣在安静的诊所里格外突兀,也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钟声里,顾仰山知道不能再耽搁了。他无奈地站起身:“施瓦兹医生快下班了。如果他发现我来过,再传到日本人耳朵里,对你我都是麻烦。我先走了。”
他拿起装有西装的防尘袋,转身欲走。
“士先哥哥!”孟洁在他身后轻声叫住他。
顾仰山回头。
孟洁站在窗边,身后是那篮褪色的紫丁香。她的眼神复杂,交织着童年的信赖、成年的忧虑,以及一种逐渐清晰的决心。她看着顾仰山,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你说的……我会认真考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