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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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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永默敲定志愿后的第三天,志愿填报日终于来了。为了避免人太多的情况,陈永默和林晓舟早早的就起了床,打算趁着人少的时候去学校里赶紧把志愿填了。两人并肩走在清晨的街道上,暑气还没有完全蒸腾起来,风里带着一夜海露的清凉。自从陈永默做出决定之后,虽然时不时会有大伯这些亲戚来劝陈永默,但是他都一一拒绝了,没有因为多次被劝说的无奈和愤怒。陈永默心里那片喧嚣的海暂时平静了下来,取而代之事一种脚踏实地的轻快,以及一种影影的,对高中生活的期待。
大伯在出海打鱼前特意来看看陈永默,看着陈永默的父母都挺支持他在镇上读高中,也就没死缠着陈永默。他只是拍了拍陈永默的肩膀,说:
“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你要多努力一点了,永默。我没读过高中,比别嫌我嘴笨,多努力,肯定是好的!”
大伯说完这句话之后,往陈永默手里塞了一些钱。
“你考的这么好,大伯也没给你准备什么。这点钱也不多,你就拿着去用,买点书什么的也好。”
陈永默这次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点头。
陈永默没有带着林晓舟走学校大门进去,两人反而是从后门进去的。
“你怎么不走前门?”林晓舟打量着四周的景色问陈永默。
陈永默摇了摇头:“等开学再走,再说这条路更近一点。”
走在路上的时候,陈永默下意识的放慢了脚步。暑假校园的校园空旷寂静,操场上的野草长得有些肆意。他的目光掠过熟悉的教学楼,最终落在了环绕校园后门外围的锈红色的铁栏杆上。与往年不同的是,那圈冰冷的铁栏杆上,今年密密地缠绕、攀爬着忍冬藤。柔韧的绿茎紧紧依附着铁栏,类似心形的叶片层层叠叠,在晨光中泛着油润的光泽。藤蔓上甚至已经开出了零星的花,初开时是纯净的白色,渐渐会染上一抹娇嫩的鹅黄,最后变成夕阳般的金色。
陈永默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坚韧的植物与锈蚀的栏杆,一种奇异的共生。他觉得那很像某种暗示,关于扎根,关于在看似局限的地方蓬勃生长。
“看什么?”林晓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忍冬藤。长得太快,往年都没有这么快。”陈永默说。
“嗯。”林晓舟应了一声,似乎也觉出了这份安静生长的力量。
陈永默是第一个来报志愿的学生,办公室里的老师也听说了陈永默的选择,他们没有劝说,没有质疑。他们只是静静的看着陈永默在表格里填上自己的名字。合上笔的那一刻,陈永默做出了人生中第一个决定。何老师走到陈永默的身旁说:“永默你这么好一个苗子留在这里,我们相信你!”他的话里充满了坚定,仿佛是可以未卜先知,看到了最后的结局。高中教学组的负责老师也在,她看着站在陈永默旁边的林晓舟说:“林晓舟等开学了记得和陈永默一起来学校,别忘记了哦!”
林晓舟没想到还有人知道自己,他先是愣了一下,回过神之后就赶忙点了点头。
他们没有多做停留,很快办完了志愿填报手续,和老师们说了几句。便走出办公室,手里那张薄薄的确认单,仿佛有千钧重,又仿佛轻如羽毛。人生的一个岔路口,就这样被平静地选择了。
时间像海水漫过沙滩,无声无息,却实实在在地改变了岸线的形状。同时,也磨平了异乡人与小镇的隔阂。
最初那几天,海风的咸腥、方言的陌生、渔具店里混杂着桐油与鱼饵的气味,都还像一道鲜明的边界,将他与这个小镇隔开。如今,这道边界在不知不觉中消融了。他开始能分辨清晨与傍晚海风的不同——晨风带着一夜沉淀的凉意,像薄荷擦过脸颊;傍晚的风则裹着日晒的余温与炊烟的暖香,慵懒得让人心软。
他熟悉了去镇每一个地方的路,知道哪段石板路不平需要绕行;他认得了渔具店常客的脸,那个总买鱼钩的老伯会对他点点头;他甚至能听懂方海兰一些简单的方言嘱咐。
一个月,足够让异乡的轮廓变得柔和,也让某些存在成为习惯。陈永默总在饭后推给他的那杯凉茶,窗口那串风铃在特定风向时才会响起的节奏,每个傍晚,当海平面吞掉最后一点夕阳时,心头会准时浮现的那片空旷——那是上海的记忆褪色后,尚未被新生活完全填满的缝隙。
小镇也在悄然变化。码头上,出海归来的渔船卸下的渔获里,开始出现一些为节日特意留存的、品相最好的鱼获。方海兰的渔具店角落,堆起了几捆崭新的竹篾和彩纸,那是制作“石汐灯”的材料。傍晚散步时,能看见一些老人坐在门前,就着天光,用苍老而灵活的手编织着灯骨,孩童围在身边,试图将彩纸糊上,却总是笨拙地弄破。空气里,除了永恒的海盐味,开始浮动着一丝隐约的、类似祭品和香火的气息,不浓,却执着地提醒着每一个人:石汐节要到了。
这个节日,对林晓舟而言,还是个陌生的词汇。他只在陈永默零星的兴奋描述里,拼凑出“放灯”、“祭海”、“热闹”几个模糊的印象。但这并不妨碍他感知到,一种共同的、温暖的期盼正在小镇的每一条巷陌、每一扇窗后凝聚,像潮水般慢慢涨高,等待着在某个特定的夜晚轰然释放。
原来,时间不仅可以用来愈合离家的怅惘,也能用来酝酿一场集体的欢腾。林晓舟站在渔具店门口,看着远处海天相接处被晚霞染成绯金,忽然觉得,这一个月既短得像一个愣神,又长得足够让他开始期待,在这个小镇的第一个节日里,会发生些什么。海风拂过,带来了更清晰的、竹篾的清香和远方隐约练习的锣鼓点。
1998年7月 盛夏
林晓舟来到沉浪镇已经满一个月了,他脸上的白皙逐渐被太阳炙烤后的颜色所取代,但这并不影响他每天和陈永默到处去跑。山里海里,他那份异乡人的气息在不知不觉中已被暑气和海风给吹散。
距离石汐节只有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了。石汐节,这是沉浪镇夏季最重要的传统节日,据说起源于古老的祭海仪式,感念大海的馈赠也祈求航行平安。如今虽简化了许多,但仍是全镇的盛事:沙滩上会扎起戏台唱地方戏,傍晚有海鲜长桌宴,最重要的是夜间放汐灯——人们将亲手制作的小船灯放入海中,任潮水带去远方,象征放走烦忧,寄托希望。
节日的气氛冲刷了志愿风波的最后一丝凝重。方海兰忙着准备祭祀用的糕点和海鲜,陈建平也被拉去帮忙安排安全事宜。陈永默和林晓舟则被各自分配了任务:陈永默和镇上的年轻人一起,去后山砍伐竹子,为制作汐灯做准备。而林晓舟只需要把方海兰之前展示出来的彩旗发给周围店铺里的人,和他们一起把这个旗子挂起来就行。
海风吹拂着五彩的旗子,节日的脚步越来越近了。林晓舟仰头看着周围在风中飘动的旗子,不禁有些想哭。他抑制着即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眼泪打湿了他的睫毛,睫毛上凝着细碎的水珠,沾着海风里的咸意,像是沾上早晨雾水的蝶翼,湿软的睫毛黏在一起,不再是平日里的纤长分明,反而带着几分脆弱。那双棕色瞳孔浸在泪雾里,褪去了往日的清亮,添了层朦胧的柔光。瞳仁是温润的浅棕,像是在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岛。
中午时分,陈永默终于从山上回来了,方海兰看着他的衣服和裤子上都沾满了植物绿色的汁液,还有一些细小刺挂在衣服上说:“辛苦你了!快来吃饭吧。”
陈永默转头去洗了一把脸,他不知什么时候手上扎满了细小的软刺。手上有些刺疼,陈永默艰难的把刺给弄出来,再坐到饭桌前已经是筋疲力尽了。方海兰夹了极致虾放到陈永默的碗里。
“你脸怎么没洗干净?”方海兰看着陈永默的脸上还没洗干净的地方问。听到方海兰的话,林晓舟抬起头看着陈永默的脸,他额头上还沾着一些淡淡的绿色。
额头。
眉毛。
眼睛。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陈永默挺直的鼻梁上。这一瞬间,林晓舟才意识到自己这一个月来都没有好好看看陈永默的脸,在他记忆中清晰的只有他的背影,早晨的,正午的,傍晚的。
就在林晓舟盯着陈永默看的那几秒的时候,陈永默的视线和林晓舟的视线对上了。
四目相对。
虽然是那短短的几秒钟,但对视的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如同电影片段一样被拉长了。嘈杂的海浪声,街市的人声,风铃的碎响,周遭的一切在这一瞬间如同潮水一般光速褪去,光速抽离。
海风从门口卷入,吹动了陈永默额前几缕不听话的黑发。发丝轻扫过他的眉骨,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那光影便在瞬间变幻。就在这一刹那,林晓舟忽然意识到自己看得太久、太专注了。一种微妙的、类似于偷窥了不该看的东西的赧然,细蛇般悄然爬上他的脊椎。
林晓舟低下头吃着碗里的菜。
陈永默正打算起来再去洗一下的时候,方海兰开口了:“等会去洗吧,先吃饭。”
陈永默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