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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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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汐节前一天,有许多人陆陆续续的从外面回到了沉浪镇,随着人流而来的还有一些陌生的面孔。那些陌生面孔今年一个人,明年他再来的时候,就成了熟悉的面孔,他又带着其他陌生面孔踏足到沉浪镇的土地上。其中,也不妨有一些外国人来。
陈永默和林晓舟站在灯塔上,两人各自看着不同的风景,头顶远处的飞机接二连三的飞过,林晓舟仰头的时候,发现有一架飞机正在自己的头上飞行,他可以看清飞机的轮廓,洁白的机身,平日里宽大的机翼在湛蓝且浩大的天空下显得异常渺小。飞机朝着海的另一边飞去后,只在天空上留下两条细长的航迹云,或许这是在告诉地上的人,这是我来过的痕迹。
被留在天空上的航迹云,起初是清晰利落的线条,边缘锐利得仿佛能切开风,在阳光里泛着细腻的光泽。不过片刻,云丝便开始慢慢蓬松、弥散,原本紧实的轨迹渐渐舒展成柔软的丝带,纹理变得朦胧又温柔。风悄悄掠过,将云絮揉得更散,丝带化作一缕缕纤细的棉絮,慢悠悠向四周飘溢,与天际的薄云渐渐相融。再过一会儿,那些蓬松的云絮便会一点点淡去,从乳白褪成浅灰,最终消散在风里,只留下一片恢复澄澈的天空,仿佛刚才那道痕迹从未出现过,只在眼底留下片刻的温柔余韵。
“你知道这些飞机的目的地在哪?”林晓舟没有看着陈永默问。
“我猜,应该是香港,台湾这些,或者更远的地方……我也不知道。”陈永默的视线从海面上移到了林晓舟久久注视着的那片天空上。今天是万里无云的一天,热烈坦诚的太阳,照射着沉浪镇的一切,竹篾里的水分逐渐丧失,竹子独特的气息显得愈发浓厚,它飘散进沉浪镇的每一个角落里面。
“没想到这么一个节日,来了这么多人。”林晓舟清楚的感受到了沉浪镇里氛围的变化,这个在海浪日复一日的从刷之下的小镇一直都是沉默着的,没有抱怨,没有反抗。它静静地承受着这一切,直到属于它的节日来临,它才展现出独属于它的情绪。
陈永默赞同的点了点头说:“是啊,最近几年来的人越来越多。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但是他们竟然还找到了。“陈永默的语气里带着几丝自豪,这个看上去与县城相比有点落后的小镇竟然还有这么多人来。
“这里风景这么好,我要是回上海了,我肯定会和我爷爷奶奶说,到时候他们也会来!“说道这里的时候,林晓舟的眼神里跃出了几分落寞,但很快那份情绪便化作一条飞鱼消失在了那深如汪洋的棕色瞳孔之中。
“好啊……“陈永默看着林晓舟说完着两个字的时候,心里有些空空的。”你什么时候回上海?“陈永默有些不甘心,鼓起勇气问林晓舟。
“过年?不过,我觉得我高中毕业之前应该都不会回去了,或者以后都住在这里了。“说完,林晓舟微微动了动眉毛看着向自己发问的这个人,又补充道:”我也不清楚,看上面的安排。不过,我听我爸他们说这边有一种新的鲸鱼,所以要等他们研究调查数据这些都交给上级,再听安排。“
“那应该要很久,鲸鱼这种动物在这里很难见到。“陈永默在这个地方长大,到现在他都没有见到过鲸鱼。
“是啊,很难见到。“林晓舟叹着气摇着头,语气里充满了失落。
“那他们这几天会回来吗?“陈永默不希望任何一个人错过这次节日,包括在海上的人。他看着林晓舟的样子,安慰的拍了拍他。
“……他们,我不清楚。“听到陈永默的话,林晓舟才发现林谦华和冉静姝已近出海一个月了还没有回来。
陈永默拍着灯塔围栏的栏杆说“会回来的,肯定赶得上。“
林晓舟咬着嘴唇内心有些茫然。毕竟,林晓舟作为一个从小在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身边长大的孩子,很少受到父母照顾的孩子,对于父母这样长期的出差已经见怪不怪了。从小时候父母每次出门的哭闹,再到每天睡前的追问。到他上初中的时候,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应该像个大人一样接受这一切。不去找一个人哭诉,因为他知道爸爸妈妈总会回来。林晓舟就这样一个人默默直坚持到了现在,他在无声中接受了这一切。没有撒泼打滚,没有尖叫,没有叛逆,只是像一个饱经风霜的大人,成熟的看待这一切。
“那你挺厉害的,以前都是一个人在家。“陈永默最开始没有看出来林晓舟的父母这样忙,也没有看出林晓舟过去的经历。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吃惊和诧异。
“我都是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起住的。“林晓舟摇了摇头说。
“那也很厉害。“陈永默说完,学着山里鸟的叫声叫了几句。
“为什么?“
“因为长大不都是那么容易的,有些人肯定在路上想不开,又有些人是被迫想不开。所以啊能长大的人都很厉害。“陈永默看着林晓舟的眼睛反问道:”你说,不是吗?“
山里的鸟,听到了陈永默的叫声以为遇到的同类,也在山林里叫着。清脆的声音在山峦之间回荡,海浪的声音在海湾里漫溢缠绕。这座灯塔是整个沉浪镇里唯一一处在所有节日里不会被打扰到的地方。它在一年四季里都是一个样,背景的变换是它唯一色彩。
“是。“林晓舟听完陈永默的话点着头应道。
人生这条路,像是一片汪洋大海,有的人在这条路上,纵身一跃。有的人又仰头漂浮在海面上,看着夜里的星星,享受着日光。有的人又坐在船里,从风暴中心穿过,在浪尖乘风而起。
陈永默和林晓舟走在回渔具店的路上,杂草从中长着几株三角梅,那花朵的颜色各异,玫红色,淡淡的粉色里夹杂着微微的绿色,那些颜色在太阳的照耀之下显得很是明亮。等两人回到渔具店里,发现方海兰正在招呼两个背着大包的云南人。鼓鼓囊囊的包的外面挂着一个水壶,包的一侧插着几只被冲刷的很是干净的画笔。
“永默,晓舟,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坐在桌前正在和那两个人聊天的方海兰,看到陈永默和林晓舟之后,脸上的笑容笑的更开心了。陈永默和林晓舟坐在桌子空着的那一边,桌子上放着巨大的画板,男人见状正打算把画板放到一边的时候,方海兰接了过来说:”我帮你们放,就不会被弄花了。“说完,方海兰把画板放到了玻璃柜台上。
“你画得不像我们这的海。”方海兰看着画板上的话忍不住说。
云南人笑了笑,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说:“你们这的海声音太响了,我们云南的海和这里的不一样。在来到这里之前,我还没见过真正的海。”
方海兰被他的话吸引,轻声问:“你们从哪里来?因该是周围在这里吧?”
“我们俩从云南来,”云南人看着和自己来的朋友说,他的目光望向内陆的方向,“我们那里没有海,所以云南人都把湖叫做海。”
“就是山把海一个抱在怀里。” 林晓舟低声重复了一句那个云南人说的话,这句话像一枚温柔而沉重的石子,投进了他沉静的心湖。他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景象。
云南人接着说:“等你们去云南了,记得去洱海看看,就是我说的这个样。山把海一个抱在怀里。”说完,这云南人一边用方言问自己同行的人:“是吧。”一边用双臂围出一个圆,另一个人喝了一口茶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陈永默,林晓舟和方海兰三人听着着两个来自云南的背包客讲述着关于西南大地的故事,玉龙雪山,虎跳峡,林晓舟在书上看到过或者没看到过的地名,这两个云南人都知道,并且说的头头是道。
甚至是后来在全国上下的报道的抚仙湖水下古城的事,这俩个人也提起了。陈永默听着他们讲起关于古滇国的事情,到现在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那晚,陈永默躺在床上脑海里全是自己对云南的幻想。云南,在这两个少年耳中听起来像个相反的地方。“一个……能把海抱住的地方。”那个来自云南背包客的这句“能把海抱住的地方”,从此让云南在陈永默和林晓舟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它不仅仅是一个地理名称,更是一个带着魔力的奇幻世界。陈永默一想到明天过节就兴奋地睡不着,在隔壁的林晓舟听着陈永默翻身的声音,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石汐节当天,陈永默不知道自己几点睡的,他只知道自己被方海兰叫醒的时候才凌晨四点,窗外的海还是墨蓝色的,陈永默就被方海兰从床上拽了起来。
“快起,要祭海你还不快点!”母亲的声音里带着一贯的利落,还有一丝难得的、属于节日的郑重。
陈永默迷迷糊糊套上衣服,走到卫生间打水洗脸。早上的水沁凉,瞬间激走了睡意。他听见父亲陈建平在厨房里煮早饭声音。空气里弥漫开一股香烛和海鲜混杂的、只属于今天的气味。
他推开院门,小镇尚未完全醒来,但一种躁动已渗透在湿润的空气里。远处码头方向传来零星的锣鼓试音,咚,咚,像沉睡巨人的心跳。几家早起的窗户已透出昏黄的灯光,人影晃动。
当他端着母亲准备的果盘走向码头时,天才蒙蒙亮。街道却已变了样:家家门口挂着了前几天林晓舟帮忙发的洁净的彩旗,门楣上贴着崭新的红纸符,上面用毛笔写着“一帆风顺”。青石板路被潮气润得发亮,倒映着渐亮的天光和匆匆人影的脚步。
码头上已是人声攒动。祭坛设在了小镇的庙正前方的空地上,披着红绸。最惹眼的是摆在最前方的那条金色黄鱼,足有小臂长,鳞片在渐起的晨光里闪着金币般的光泽,象征着大海最慷慨的馈赠。穿深蓝布褂的老人在指挥摆放三牲,神情肃穆。
陈永默放下果盘,目光在人群里逡巡。他没看到林晓舟。也是,那家伙昨晚看书怕又看到半夜。
就在这庄严的筹备中,一个极不和谐的身影撞进了众人的视线。
是个金发的高个子男人,穿着鲜艳的沙滩裤和一件旧T恤,肩上竟扛着一块色彩斑斓的长板。他站在围观人群的最外围,显得鹤立鸡群,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笑容,正用一台小巧的相机拍摄祭坛和忙碌的人们。
是那个澳大利亚人,伊森。听说是个来中国冲浪的“洋背包客”,他已经在镇上廉价旅馆住了好几天。
“厉害!” 伊森用生硬的中文感叹,声音不大,但在本地人低声的方言交谈中格外突兀。几个孩子围着他,胆大的伸手去摸他冲浪板上画着的蓝色鲸鱼图案。
镇上的老人们只是瞥他一眼,摇摇头,继续手里的活计。年轻人则投去好奇的目光。陈永默看见伊森试图和旁边一个同龄人比划着说什么,又指指大海,做出冲浪的动作,那少年憨厚地笑着,显然没懂。
祭海仪式在八点整开始。
锣鼓猛地齐鸣,盖过了所有嘈杂。全镇人面海而立,鸦雀无声。主祭的老渔民用苍凉而悠长的方言开始诵读祭文,声音在海风里时断时续,讲的都是感谢海王爷赏饭吃、祈求新一年鱼虾满舱、子弟平安的老话。
陈永默跟着人群鞠躬。弯腰时,他瞥见侧后方,林晓舟不知何时也来了,他从身后的小包里掏出已经提前上好卷的胶卷相机,他安静地站在陈建平身边。他穿着干净的浅色衬衫,在深蓝与灰黑为主的人群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脸上是专注倾听的神情,仿佛在努力理解这古老语言中的每一个音节。
献祭的高潮到来。几个赤膊的青壮年喊着方言号子,将沉重的猪头、羊头和那坛贴着“福”字的米酒,抬上码头最外侧一块被海浪拍打得黝黑的礁石。随着老主祭一声悠长的“献——”,这些祭品被合力推入翻滚的海水中。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叹息。
仪式结束,严肃的氛围瞬间融化。人们开始走动、交谈、招呼亲友。空气中食物的香气浓烈起来——长桌宴开始布置了。
陈永默挤到林晓舟身边。“你什么时候起的?我怎么没听见你起床的动静。”
“被锣鼓吵醒的。”林晓舟揉了揉耳朵,目光却还追随着海面,“那些……就扔进海里了?”
“嗯,给海王爷的。”陈永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你刚才听懂他们在说啥了没?”
“一点点。”林晓舟顿了顿,“比我想象的还要难懂,不过比之前更好了。”
“你今天准备拍点啥?”陈永默指了指林晓舟包里的相机。
“看运气。”林晓舟也不知道自己想拍啥,节日的氛围告诉他,一定要带着相机,不然会错过的。
这时,一阵笑声传来。只见那澳大利亚人伊森,正被几个半大孩子簇拥着,走向海滩。他竟真的抱着冲浪板要下水试试。一个老渔民急忙上前,比划着说今天水流复杂,不是玩的时候。伊森听了,遗憾地耸耸肩,转而把冲浪板插在沙滩上,自己坐在沙地上,远远看着忙碌的码头和人群。他那块画着鲸鱼的冲浪板,像一面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奇异旗帜,插在沉浪镇最传统的海岸边。
“竟然还有外国人?”林晓舟有些诧异,他看着那个金头发的外国人问陈永默。
“我也很好奇。他们怎么知道这个地方。”陈永默看着那块冲浪板感叹道。
午后,陈建平一家开始制作汐灯。
方海兰把竹篾、棉纸、小蜡烛和浆糊碗摆在院中的小桌上。陈永默熟稔地拿起竹篾,手指翻飞,骨架渐渐成型。林晓舟坐在对面,学着他的样子,动作却生疏僵硬,细软的竹篾总是不听使唤。
“不是这样,劲用错了。”陈永默伸手过去,捏住他的手指,带动竹篾弯曲出一个弧度。“喏,这样,你感觉一下力道。”
林晓舟的手指在他的掌心下显得格外细白。他嗯了一声,没抽开手,只是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专注地看着两人指尖交织处的竹篾。
方海兰在一旁剪着红纸,笑眯眯地看着。等骨架扎好,糊上素白的棉纸,就到了写心愿的环节。
“心里想什么好话,就写什么。”方海兰把毛笔蘸饱墨,递给林晓舟,“不要写发财,写平安、健康就好。”
林晓舟握着笔,犹豫了。他侧头看陈永默,陈永默已经在自己那盏汐灯的侧面,工工整整写下了“全家身体健康”。
“不知道写什么。”林晓舟低声说。
“随便写。”陈永默用胳膊肘碰碰他,“写‘考试顺利’也行。”
“不都还没开学吗?”林晓舟想了想,垂下眼,在灯壁一角,极轻地写下了“平安”两个字。墨迹很快晕开一些,显得模糊而温柔。陈永默看见了,没说话,只是低头,在自己那盏灯的底部,添了两个小小的字 ,“平安”。
傍晚,全镇人潮水般涌向沙滩。千百盏亲手制作的汐灯被捧在手中,烛光透过棉纸,散发出暖茸茸的光晕,映亮了一张张期待的脸。林晓舟小心地捧着他写有“平安”的那盏灯,走在陈永默身边。沙滩上,伊森也在,他没做汐灯,而是举着相机,半跪在地上,寻找角度拍摄这片温暖的灯海和人潮,眼神像个发现宝藏的孩子。
天色终于完全暗下,星斗浮现。镇长陈建平敲响了铜锣。
“放灯——”
人们小心地蹲下身,将灯放入刚好涌上来的潮水中。烛火摇晃一下,随即稳稳地亮着。一盏,两盏,十盏,百盏……温暖的光点汇入深沉的夜色,随着退潮的海水,缓缓漂向看不见的远方。海面被映出一条颤动的、金色的光之河流,流向星空与大海交融的黑暗尽头。
那一刻,喧哗彻底静止。只有海浪规律的哗哗声,和风掠过无数灯盏时极细微的呼呼声。所有人都望着那条光河,仿佛所有的心愿、记忆、乃至一部分灵魂,也随之漂远了。
陈永默看着自己那盏写着字的灯,混在灯流中,越来越远,渐渐分不清。他侧过头,看见林晓舟的侧脸被远处篝火和近处尚未放走的灯光映照着,眼底映着那片流动的光海,异常明亮,又异常寂静。
林晓舟用胶卷相机拍摄着在海面上晃动着的那股灯流。随着机械快门的声音响起,这一幕被林晓舟记录了下来。
就在这时,林晓舟忽然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大海发问:
“它们会漂到哪里去呢?”
“不知道。”陈永默看着黑暗的深海方向,“也许很远很远。”
“比云南还远吗?”林晓舟想起那个背包客的话。
陈永默顿了顿,说:“可能吧。”
他们的灯,终于也分不清了,彻底融入了那片璀璨而孤独的光流,带着各自的心事,漂向未知的、黑暗的、广阔无垠的深处。而身后的沙滩上,篝火已经点燃,年轻人的笑声和隐约的古老歌声响起,漫长的、充满烟火气的夜晚,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