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旧梦》》寒山映月

13、江南忆

　　江南的暮春，总裹着化不开的软雨。细雨敲着陆清欢院中的窗棂，发出 “嗒嗒” 的响，像极了十年前汴京书阁里，顾长渊磨墨时的轻响。她蹲在庭院的泥地里，指尖正将从河西带回的棠梨种子，轻轻埋进土里 —— 泥土是江南特有的黑土，湿软得能攥出汁，混着淡淡的青草香，她想起景祐三年的翰林院，他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教她在书阁的花盆里种棠梨籽：“慢慢来，种子要埋得浅些，才好发芽。” 那时他的掌心温，裹着她的手，指尖沾着泥土，却笑得像个孩子：“等它发芽，咱们的《军防要略》也该编完了，到时候就去江南看梨。”
　　雨丝落在手背，凉得她回神。她已归江南三月，院中的梨苗刚抽了嫩尖，绿得像他当年官袍的颜色。案头的《山河风物志??河西卷》稿纸，堆了足足半尺高，每页都写得工工整整，唯有某页空白处，画着小小的棠梨枝，旁边注着一行小字：“张掖屯仓，观风使昔年补粮处，屯户张老汉口述，嘉祐二年大旱，此人自掏俸银，按原额给粮。”“观风使” 三个字被她反复描过，墨迹比别处深些，像她当年在书阁，为 “屯粮均数” 较真时，反复圈画的 “三成” 二字 —— 她知道，那个 “观风使” 是顾长渊，却不敢写他的名字，怕人说她编书徇私，更怕他知道后，觉得她还 “念着旧情”，扰了他守边的心思。
　　案头还放着个旧端砚，是当年他送她的入职礼。砚台一侧有块浅磕碰，是景祐三年的某个深夜，她为了核校 “河西舆图” 的错漏，不小心把砚台摔在案角，当时她急得红了眼，他却笑着替她捡起：“不妨事，这样才像咱们一起校过书的砚。” 十年间，她搬了三次家，从江南书局的偏院，到巷口的小铺，再到如今这处能种梨的小院，什么都丢过，唯独这砚台，用布包得严严实实，从未离身。白天磨墨时，她总刻意避开那处磕碰，怕碰碎了当年的时光；夜晚写稿累了，便用指尖摩挲着磕碰处，像摸着他当年递来的暖炉，温温的，能压下眼底的倦。
　　“先生，凉州来的人送‘特产’了，说是屯户们答谢您编书记他们的事。” 侍女春桃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手里捧着个粗布包，布角还沾着西北的黄沙。陆清欢接过包，触手微沉，拆开一看，是罐深褐色的药膏，瓷罐是江南少见的粗陶，上面贴着张纸条，字迹是凉州屯户的质朴：“此膏治咳疾佳，采陇西甘草、川贝制之，陆先生若用不上，可赠需者。”
　　她捏着纸条，指尖忽然发颤。陇西的甘草、川贝，是治肺疾的良药，凉州屯户哪懂这些？定是顾长渊托人做的，却借屯户之名，怕她不肯收。去年在凉州典籍库，她翻到他任观风使时的手稿，上面写着 “吾患咳疾，逢风沙则发，然西北苦寒，药石难寻”，那时她便想给他寻些润肺的药，却怕唐突，只敢托棠安带话 “河西干燥，宜多饮梨汤”。如今他竟先送了药来，还是这样 “不宣之于口” 的方式，像当年在书阁，他把金疮药藏在《通典》里，不说 “怕你疼”，只说 “太医院的方子，见效快”。
　　她把药膏藏进柜里，柜中还放着更多 “借名相赠” 的念想。左边是条西北的羊毛毯，是去年冬天陈侍郎捎来的，说 “朝廷赏给编书人的，防潮”，可她摸着毯上的花纹，分明是陇西屯户织的 “棠梨纹”，和当年他甲胄上的绣纹像极了；右边是张河西舆图，是凉州官府 “印发的编书参考”，可舆图上张掖的屯户村落，标得比官府存档还细，连哪块地种麦、哪块地种粟都写得清楚，和他当年在翰林院补的舆图一模一样 —— 她知道，这些都是他送的，却从不说破，只把羊毛毯铺在案下，把舆图挂在窗前，像他还在身边，替她挡着江南的潮，替她校对着书稿。
　　雨渐渐停了，夕阳透过窗棂，落在《山河风物志》的稿纸上，照得 “河西屯户” 四字泛着暖光。她走到案前，提笔写下《河西卷》的序言，开篇便写：“河西之地，虽苦寒，却有守土者忠勇，谋生者坚韧，如棠梨之根，深扎于土，虽经风沙，仍能开花。” 写着写着，忽然想起在凉州时，棠安说 “顾大人院中的棠梨树，是照着汴京书阁的模样栽的”，眼眶忽然发热，却笑着继续写 —— 她要把他守的河山，写进书里；把他护的生民，记在纸上；把他藏在风沙里的温柔，留在笔墨间，这样就算隔了千里，也像他还在她身边，替她磨墨，替她核稿，替她等着院中的梨苗发芽。
　　暮色渐浓，春桃端来一碗梨汤，是用她埋的种子发的芽煮的，甜香漫在院里。她走到窗边，对着西北的方向，轻声说：“长渊，你的润肺膏我收了，你的河山我写了，院中的梨苗也发芽了 —— 你守你的西北，我守我的笔墨，虽不能同路，却也算不负当年的棠梨约。” 风卷着梨香扑在脸上，像他当年在书阁，替她拂去肩上的梨瓣，轻声说 “小心着凉”，温温的，落在心里，成了她往后岁月里，最安稳的念想。
　　她忽然想起那句 “浮世三千，吾爱有三”—— 日为朝，她走在江南的晨光里，访市井的织工，便想起他护屯户的模样，说 “民生无小事”；月为暮，她坐在窗前的烛火下，写河西的故事，便想起书阁的夜，他替她挡着风，说 “有我在，不用急”；卿为朝朝暮暮，是她案头的旧砚，是她柜里的药膏，是她院中的梨苗，是她藏在笔墨里，不敢宣之于口，却从未放下的理解与牵挂 —— 他守家国，是为护民生；她护笔墨，是为存真相，两人虽隔千里，初心却从未远过。
　　夜深了，她将《山河风物志》的稿纸叠好，放进青布包里，准备明日托人送呈书局。包书时，她特意夹了片刚落下的棠梨花瓣，是院中新抽的芽开的第一朵花，瓣上还沾着江南的雨珠 —— 她没在花瓣旁写任何字，却知道，若这书稿能辗转到他手中，他定能懂这花瓣的意：江南的梨开了，我很好，你也保重。
　　后书有云（棠梨赋）：
　　维嘉祐十年，岁在庚戌，江南棠梨初发，西北风沙未歇，谨以清酒薄奠、素笺为凭，敬颂陆君清欢、顾君长渊：
　　呜呼二君，才耀京华，情系山河。昔年汴京书阁，烛火映双影，墨香绕棠梨：君长渊执《军防》之册，君清欢抱《左氏》之编，论屯垦则争至月升，辩民生则笑落梨瓣，顾君递暖炉，炉身刻梨纹，谓 “伴君校书”；陆君赠木牌，牌上题 “渊” 字，期 “岁岁相守”，相知之深，如伯牙遇钟期，如棠梨依春阳。
　　顾君长渊，英年负才，情藏甲胄。景祐三年，以殿试三甲入翰苑，初为编修，校勘典章则字字较真，侍从帝侧则句句妥帖，清誉满京华，是为士林 “清流之标”，彼时心有清欢，案头常置她所赠棠梨木牌，夜校典籍则握之，似能稍缓倦意。然西北风起，边尘告急，景祐六年，君慨然领 “西北边防观风使” 之命，解儒冠、携典籍，踏遍五州要塞 —— 张掖屯仓里，摸屯户冻裂之手而落泪，定 “屯田养兵” 之策；陇西驿道上，闻戍卒思家之叹而驻足，立 “分季通商” 之规，磨破三双青布鞋，换得军民 “顾公仁” 之誉。景祐八年，西夏十万铁骑破塞，主帅战死、副将内讧，君临危受命为陇西节度使，披玄甲、执长剑，斩争权者以立威，设 “坚壁清野” 以退敌，亲率精锐截敌退路，甲胄染血仍冲锋，肺疾缠身犹巡边。战后封陇西郡公，加检校尚书右仆射，手握西北五州军权，成 “山河之柱”，然案头常置清欢旧笺，行军则藏于铁甲，咳疾发作时握之，似能稍缓痛楚；每得江南信，必反复读至墨痕模糊，灯下展笺，如见故人眉眼，叹 “吾守河山，却护不得心上之人；吾封郡公，终负当年棠梨之约”，其情深沉，藏于军务与病痛，其憾绵长，绕于风沙与孤帐，唯以 “守土安民” 四字自勉，不负生民，却负故人。
　　陆君清欢，巾帼不让须眉，情寄笔墨。昔年辞汴梁朱门，赴江南烟水，初入江南书局，薄俸难济寒温 —— 巷陌支蓝布一方，置端砚半方，代书人间悲欢：书老母 “寒衣寄远” 之泣，则墨痕洇纸如泪；书弃妇 “缘尽纸寒” 之哀，则字句凝霜似雪；书寒士 “青云未达” 之叹，则笔锋带涩如愁。然君藏深情于笔墨：藏着当年顾君递来的暖炉残片，炉身棠梨纹虽损，仍常摩挲，似能触到昔年温度；收着汴京书阁的旧笺，上面有两人共校的墨痕，时时展阅，如见故人笑靥。白日抄录典册，则念 “长渊昔年校此册，言当重民生”；夜阑独对残灯，则握 “渊” 字木牌，谓 “君守西北，我守笔墨，亦是同心”。入秋则畏寒，裹旧棉袍仍续书，谓 “此册记君守过的河山，不可辍”；晨起则咳嗽，含苦茶仍采风，言 “此志载君护过的生民，不可弃”，双十年华染风霜，却以深情为灯，照前路之暗。
　　今君自河西采风归，编《山河风物志??河西卷》：走张掖古驿，则听戍卒说 “顾公当年补屯粮”；访凉州老屯，则看农妇晒 “顾公定的均粮粟”，以笔为犁，耕西北苍黄之土，每记一事，必注 “长渊昔年言此”；以墨为泉，润民生枯槁之页，每书一人，必提 “顾公曾护此人”。虽居仅容膝之室，窗映梨芽，常对芽轻语 “此是君当年想种的树”；食无兼味之餐，粥暖茶香，每舀一勺则念 “君昔年喜食江南粥”；衣惟布素之裙，襟带墨香，每缝一线则思 “君曾赞我素衣雅”。君终自旧日怨怼中脱出，得心灵之澄澈 —— 知君之 “大局” 非冷漠，是担当；知君之 “舍弃” 非无情，是无奈，故将深情藏于笔墨，把君之山河写进书里，谓 “我替君记着，便是与君并肩”。
　　呜呼二君，一守陇上，一居江南，途异心同，情重憾深。顾君长渊，手握兵符却护不得心上之人，身封郡公却负了棠梨之约，风沙里的深情，藏于铁甲与木牌，咳疾中的遗憾，绕于军报与旧笺；陆君清欢，笔耕不辍却写不尽相思，书成万言却诉不完理解，江南雨里的深情，藏于暖炉残片与旧笺，笔墨间的温柔，载于山河书稿与梨芽。棠梨岁岁开花，陇上之风可寄君之思，江南之雨能润君之忆；山河年年无恙，君长渊之忠勇与深情，君清欢之坚韧与温柔，皆如棠梨之根，深扎于华夏之土，永为后人称颂。
　　今奠以文，惟愿二君：陇上长风知君意，携梨香传江南；江南细雨懂君心，载墨痕至西北；棠梨香里忆旧契，似见当年书阁影；山河影中见初心，如闻昔年笑语声。此身虽隔千里远，此情同辉万古存。
　　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