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旧梦》》寒山映月

14、触又缩

　　嘉祐十年的初夏，陇西的风沙暂歇，张掖边境的狼烟也淡了些。顾长渊从阵前回营，玄铁甲上还沾着未拭的沙尘，却第一时间走到案前，小心翼翼地取出个青布包 —— 里面是他托陈侍郎从江南寻来的棠梨木梳，梳齿温润，梳背刻着浅淡的梨纹，是模仿当年陆清欢发间常别的样式。
　　他捏着木梳，指尖反复摩挲着梳背的纹路，像在确认这木梳是否真的带着江南的软意。这木梳是三个月前托陈侍郎寻的，那时他刚从张掖巡边回来，见屯户家的女儿用木梳束发，忽然想起景祐三年的书阁，她也是这样，用一把素木梳把长发挽成简单的髻，低头核校《军防要略》时，发梢偶尔会垂落在纸页上，他想替她拂开，手伸到半空，却又缩回 —— 那时他是承旨，她是修书郎，公私分明的规矩，像一道无形的墙，挡着他的念想。
　　如今隔着千里山河，这道墙更厚了些。他想把木梳送给她，想让她用这把梳，梳江南的风，梳案前的墨，却怕唐突了她，更怕扰了她编书的心思。陈侍郎来送木梳时，曾劝他 “不如附信一封，言明心意”，他却摇了摇头，只让陈侍郎在包裹里放一张字条，写 “江南木梳，适编书束发，陆先生若用得上，便留着”—— 他不敢写 “我想你”，不敢写 “这梳像你当年的那把”，只敢用 “编书” 作借口，把所有牵挂，都藏在 “适束发” 三个字里。
　　帐外传来秦峰的脚步声，手里捧着刚收到的江南包裹，是书局寄来的《山河风物志》续稿。顾长渊放下木梳，指尖有些发紧，拆开包裹时，动作慢得像怕碰碎什么 —— 稿纸还是熟悉的江南宣纸，边角沾着淡淡的梨香，某页空白处，画着一小枝棠梨，旁边注着 “张掖新收粟米，屯户言‘顾公之策，惠及万家’”。“顾公” 二字写得极轻，却被他一眼看见，喉结动了动，忽然想起当年在书阁，她也是这样，在他的稿纸旁悄悄注上 “此条与《通典》合”，不宣之于口，却字字都是认可。
　　他翻到稿纸的最后一页，见夹着一片干燥的棠梨花瓣，瓣上还留着江南的水汽痕迹，像是刚落下不久。他捏起花瓣，指尖忽然发颤 —— 这花瓣，定是她特意夹的，像他当年在《通典》里夹梨瓣那样，不说 “我念你”，只说 “书里夹花，校书时也能闻见香”。他想把花瓣夹进自己的军报夹里，想让这江南的梨香，陪着他守这西北的夜，可手伸到军报夹前，却又缩回，转而将花瓣放进木梳的布包里 —— 他怕这花瓣沾了风沙，失了江南的软意，更怕自己日后见了这花瓣，会忍不住放下军权，奔向江南，忘了肩上的河山。
　　“大人，陈侍郎的信到了，说陆先生已收到木梳，还托人送了些江南的梨膏来。” 秦峰的声音带着几分欣喜，递来一个素色瓷瓶，瓶身贴着张字条，是她熟悉的字迹：“江南梨熟，熬膏润肺，顾大人若戍边需用，便取些；若不需，可分与戍卒。”
　　顾长渊接过瓷瓶，指尖触到瓶身的温，像触到她递来的茶盏。他知道，这梨膏是她亲手熬的 —— 陈侍郎在信里说，她为了熬这膏，特意去江南的梨园选了最熟的梨，熬了三个通宵，怕熬糊了，守在灶前不敢离。他想打开瓷瓶闻闻梨膏的甜，想确认这甜是否像当年她塞给他的莲子糕，可瓶盖拧到一半，却又停住，重新拧紧 —— 他怕这梨膏的甜，会勾起他太多的念想，怕自己在这甜里，忘了西北的苦，忘了戍卒的寒。
　　他把瓷瓶放在案头，与棠梨木梳挨在一处，瓶身的温与梳齿的润，像江南与西北的牵连，像他与她的距离。帐外的夕阳渐渐沉了，余晖透过帐帘，落在木梳与瓷瓶上，泛着暖光，像当年书阁的烛火，照着他们隔着案几的身影，想触碰，却又缩回。
　　与此同时，江南的小院里，陆清欢正坐在窗前，望着案上的棠梨木梳发呆。这木梳是三日前收到的，陈侍郎的人送来时，只说 “顾大人托送，言江南木梳适束发”，她捏着木梳，指尖反复抚过梳背的梨纹，忽然想起景祐三年的书阁，他替她捡砚台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两人都愣了愣，他慌忙缩回，只说 “砚台没摔坏就好”—— 那时他的手温，像这木梳的润，却只敢碰一瞬，便匆匆收回。
　　春桃端来刚熬好的梨汤，见她对着木梳发呆，笑着说 “先生若是喜欢这梳，便日日用着，也不辜负顾大人的心意”。她却摇了摇头，把木梳放进锦盒里，与那罐陇西的润肺膏挨在一处 —— 她想日日用这梳，想让这梳带着的陇西意，陪着她编书，可又怕用着这梳，会忍不住想起他在军帐里的模样，怕自己在这念想里，忘了编书的初心，忘了记他守土的功绩。
　　她翻开《山河风物志》的续稿，准备补写 “张掖军屯新况”，笔尖落在纸上，却迟迟没能落下 —— 她想在稿里写 “顾公近日巡边，见屯户粟米满仓，笑言‘不负当年之约’”，想把他的笑，写进书里，可笔写到 “顾公” 二字，却又划掉，改成 “陇西节度使”—— 她不敢写 “顾公”，不敢写 “他的笑”，只敢用官称，把所有牵挂，都藏在 “节度使” 三个字里。
　　窗外的棠梨苗又抽了新尖，风卷着梨香扑进窗，落在稿纸上。她想起顾长渊送的木梳，想起自己熬的梨膏，忽然明白，有些爱，不是伸手就能触碰，不是开口就能言说 —— 他在陇西，想送她木梳，却只敢说 “适束发”；她在江南，想送他梨膏，却只敢说 “分戍卒”；他想替她拂发梢，手伸了又缩；她想为他写笑貌，笔落了又划。这缩回的手，这划掉的字，不是不爱，是太爱，是怕自己的念想，成了对方的负担，是怕这爱，扰了彼此的初心。
　　她终于在稿纸上写下：“张掖军屯，今岁粟米丰登，戍卒与屯户相安，皆赖陇西节度使治军之严、屯田之策。” 写完后，她在页边夹了片新落的梨瓣，没写任何字 —— 她知道，他若看见这花瓣，定能懂：我用你送的梳，梳了江南的风；我熬的梨膏，盼你能润了西北的喉；我想触碰你的念想，都藏在这花瓣里，不宣，却深。
　　夜色渐浓，顾长渊在军帐里，终于还是打开了那瓶梨膏。一勺梨膏入口，甜意漫在舌尖，像当年她塞给他的莲子糕，像书阁夜校的梨香，像所有他不敢言说的牵挂。他捏着空了的瓷瓶，望着帐外的月色，忽然想起那句 “爱是想触碰却又缩回的手”—— 他缩回的手，是怕扰了她的笔墨；她缩回的手，是怕乱了他的河山。这缩回的手，藏的不是疏离，是最深的温柔，是最沉的牵挂，是隔着千里山河，仍想护对方周全的默契。
　　帐外的棠梨落了片花瓣，飘进帐里，落在木梳上。顾长渊捡起花瓣，夹进陆清欢的稿纸里，轻声说：“清欢，你的梨膏很甜，你的花瓣很香，我的木梳，盼你用着顺手。这缩回的手，不是不爱，是想让你，在江南安稳编书；是想让我，在西北好好守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