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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老家是一场大型的精神凌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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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放假回家。凌晨五点半打车赶高铁,坐完高铁转乘面包车。我靠在后排窗边听歌,接到来自奶奶的电话。她开口第一句不是像往常那样问我走了多少路程,还有多久到。而是:“街上的陈爷爷昨天走了。”
话不停歇,她继续说道:“我买了排骨,你是想在家里吃,还是去毛二妹办席那里吃?在家里吃是要吃红烧还是清炖。”
我脑海中的回忆涌起,愣了一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哪个陈爷爷?”
“就是住我们屋对面那个唉!”奶奶提醒,“原先开理发店那个!昨天在屋门口被车碾死了。”
“啊?被车……碾死了?”在我的记忆中,近几年回家很少见陈爷爷出门,除了天气好大太阳,陈爷爷跟陈奶奶会搬两把椅子在街沿追太阳晒,其他时候连房门几乎都是紧闭的。
除非过年,老家平日里往来的车辆简直少得可怜,怎么会在家门口发生车祸?难道是开摩托车的鬼火少年?
我思维发散猜想着,疑惑还没问出口,电话那头便给出了答案:“唉,他那大儿子要把坡坡上的车移到他自己屋门口,陈德良就坐在街沿上,他不晓得是啷个回事没注意到就撞上去了。那个路又窄,撞到人慌得来,刹车踩成油门,路边停的车撞了一条,滑到坡下面,小卖部胡南瓜家的墙都撞垮完了!”
信息量太大,我预设的肇事人没有姓名,接着问:“谁家的大儿子?”
奶奶啧了一声:“陈德良的大儿子唉!儿子撞死了老子!”
“啊?”我的震惊从耳膜蔓延到脚底。
电话那头背景很吵,奶奶的话很密,还不忘接着问我在哪里吃饭。
街上只要有人家里做事,每家每户都会帮忙,主人家管饭。出了这事,街上人这几天都不用在家开火了。
奶奶是个很爱帮忙的人。
在我小学初中阶段,那时候帮忙办席简直是热火朝天,洗碗端菜倒酒蒸饭摆盘……现如今的一条龙服务在当时都是每家每户派出去的人来干。
特别是洗碗。有段时间还没流行用一次性碗筷,办的席却平均有五六七十桌,有些人家甚至八九十一百桌,还全都是用的瓷碗吃饭。
如果碗不够,街上挨家凑。
奶奶她们做完前期煮饭蒸菜工作,便会守着几个平时给小孩洗澡的大红盆洗碗。碗一轮一轮地洗,洗洁精泡泡水顺着街坡流不断,洗到几轮席全部吃完了,才轮到她们吃饭。而且是席有的多剩几桌,帮忙的人才能吃上新鲜饭,否则到头来忙一场只能吃收拾出来的残羹剩饭,最后领一包烟一张帕一个碗回家。
现在时代不同了。
一次性碗筷流行,大大降低了劳动力使用,外加街上老一辈年纪上去,那些端菜煮饭的活,听奶奶说转交给肉菜米粮供应的人来做了。街上的人要帮的主要是一些迷信规矩的把握和主持。
奶奶和其他婆婆爷爷们很热心聚在一起摆来说去,指点回来办丧事的年轻人要注意这注意那,事无巨细。
给我打电话问在哪里吃,主要是因为我以前小时候好几次有席不吃,非得在家吃泡面。家里有一个小孩吃泡面,其他小孩便会争相跟随,全都要在家吃泡面。
大人又见不得小孩吃泡面。
而现在,我已经过了那个逃席吃泡面的年纪。于是对电话那头奶奶说:“不用在家麻烦做了。”
奶奶嘱托了两句路上小心,挂断电话。
通话结束,我扯下耳机望向窗外。主城区街道扩张、新楼耸立,规整的行道树过渡到方格水稻田,转弯处树木枝桠变得肆乱,叶瓣灰蒙蒙的,小镇蓝色立牌赫然闪过。
回想起来,自从上大学之后,每次回老家好像都在吃席。
吃席无非三大主题——结婚、祝寿、办丧。
其中办丧最多。特别是暑假,天热干旱,停电缺水,很多老年人撑不过酷暑,悲乐隔着街道楼宇此起彼伏,像是一座鬼城。
我回到家的时候,对面门市还在搭棚,围了很多人摆龙门阵,奶奶位列其中,见到我路过,嘱托我中午到点去吃饭不要拖沓。
围观的长辈太多,一个劲地打量我,我像是一位外乡客。
被盯得不自在,我赶紧敷衍过去,上楼和我读高三只放三天假的妹妹碰头,妹妹前一天回来,关于陈爷爷家出事的经过更清楚。
她见到我就开始说起昨天的情况,我听到五脏六腑涌出来滩在地上的描述,表情难以遏制地皱成一团,恍若感触到血液的腥味和黏稠。
从临街的飘窗往楼下看去,昨日的场景宛若重现。
我跟妹妹收拾了一下房间,窗外响起敲锣打鼓声,接着大喇叭电流滋滋,话筒里传出招呼街坊邻居吃中饭的声音。
我刚下楼,奶奶在人群边直勾勾把我盯住,说他们没找到合适的人写人情簿,安排我办正席那天负责充当“礼部尚书”。
我难以推脱,也无法推脱。
并且我也不是第一次写了,被老辈子们的方言硬控的场景历历在目。
这次国庆中秋恰逢相连,办正席那天是5号,中秋前一天,任谁想起来都觉得蛮酸苦。
原本大好的团圆日子,却变成了妻离子散天人永隔。
早上七点多,奶奶连打好几个电话,但我手机常年静音,手环震动免疫,外面敲锣打鼓都能物理屏蔽。我怀疑老家的空气里有安眠药粉末,在家连续几天睡得天昏地暗,睡再久都睡不够,仿佛回到了高考完等成绩的暑假,整个人跟扣掉电池的机器没什么两样,也恍若上学时期每个补觉的周末和月假。
直到出现奶奶拿钥匙开门锁的声音。
兴许是人体本能的安全意识,我总会在奶奶开防盗门时便听到声响惊坐起。
力重偏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奶奶拎着一袋小笼包晃过窗边,我认命般打开房门,然后迅速滚回床上。
“搞快搞快!把饭吃了,动作搞麻溜点!送礼的都等起了!” 奶奶站在床尾语调催促,小笼包被搁置在梳妆台上。
怎么会有八点不到就赶着来送礼的人啊,低精力年轻人对高精力老年人完全束手无策。
我拖着长调瓮声瓮气:“知道了。”
“那你倒是动啊!”奶奶还没走。
“动了。”我挣扎爬起,翻找衣柜,一边赶人,“你先忙你的去吧!我很快的!真的很快的!”
奶奶半信半疑离开,我听到防盗门关闭的下一秒,垂直栽倒在床边合上双眼。结果还没眯到两分钟,爷爷又打电话来催,楼下甚至大声传来我的名字。
实在恐怖。
我只好匆忙洗漱完,拎着小笼包往楼下赶。
爷爷坐在摆好东西的桌前,看到我之后给我让位,人情簿上还真已经写了几个名字。
人陆陆续续地来,从早上七八点到晚上七八点,我这一整天除了吃饭都坐在对面门边放置花圈旁的墙边,书写从全国各地奔走而来客人的姓名。
其间空隙中老年男人最爱吹牛,听了不少人的生平事迹,包括陈爷爷家的一些,不由地让人感叹生命无常。
奶奶说到“儿子撞死了老子”这件事时,我先入为主地带入我爸和我爷爷的岁数。加上我对陈爷爷更熟悉,他同小孩子说话一直都很和气,也不像其他大人那样,爱开小孩子玩笑,小时候我的头发都是他给剪的,本就很便宜的价格还会给我打折,多出来的钱让我自己留着花。
关于他的儿子,我并没有什么印象,所以知道事情发生之后,其实我下意识是埋怨的,怎么会允许出现这种情况?
我脑海里对他大儿子的画像,是那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能拖累老人的中年人形象。因为老家有太多这种中年男人。
可我在写人情簿扉页的生平事迹栏时得知,陈爷爷八十三岁,问了一嘴,他的大儿子已经六十几岁了。
六十几岁。
猛然间,发生车祸导致这个结果有一种诡异荒诞的合理性,实际上在爷婆姨叔辈看来也认为情有可原。
在他们口中,没有平时谁家早逝的遗憾,取而代之的是活到八十几岁的足够,和对他大儿子的理解。甚至还认为庆幸,幸好是撞的自家人,没有撞上别人家的人。
当时坐在门口的有三个人,陈爷爷陈奶奶还有另外一位其他家的奶奶,两位奶奶恰巧听到有人给谁谁家小辈说媒,去看稀奇躲过一劫。
人真的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临。
实在无法想象他六十几岁的大儿子会在多么浓重的阴影里渡过往后余生。
我突然想到那部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对于这种情况来说,活下来的人大概更痛苦。
他的痛苦我无法计量,但我的痛苦却有迹可循。
尴尬地坐在人情簿面前一整天,在弥漫的烟味中跟来来往往的长辈打交道,听善谈的爷叔辈侃侃而谈吹牛皮,被标榜“从小看我长大”的街坊邻居毫无边界感审查似的问询。
学习、工作、薪资、单位、年龄、感情状况……
每一项我都拿不出能令他们满意的答案。
自从踏上回家的路,我就开始不是不自己。我变成烤架上任人宰割的羔羊,而我的家人是这场屠杀的帮凶,是给我伤口上撒汗盐的刽子手。
他们既不理解我,也帮不了我。
成天只知道打电话问我那些反复的问题,回来后又只会反复问我吃什么。
吃什么,吃什么。
吃我的血肉和眼泪。
他们不会知道我有多么讨厌接他们的电话。
每次挂断电话之后,我都会忍不住掉眼泪。
眼泪像河流一样将我带入悠远的记忆,那些咸涩的过往如潮水般翻涌,我被浪涛拍打得快喘不过气。
我理解不了他们痴迷的人情往来,看不惯表面逢迎实际背地里暗自攀比几十年无结果,疲惫于用自己的休息时间帮各种没有技术含量的忙。
很多时候不是我不爱回家,是他们无形中在将我往外推。
因为我的精神在老家无处安放。
其实我在外面并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家,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将自小生活的地方称之为老家。
假期总是转瞬即逝,回程的高铁准点行驶。
夜晚十分,我望向站台外高楼耸立,蜂巢般的房子星点光亮,人体像微缩景观在其中动作。
我刹那间恍然。
老家的老——不是新旧的差异,而是远近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