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水往事》枕乡

2、离异后开顺风车的模特

　　新入职的公司团建，工作日逃离写字楼实在难得，还出了太阳，成都冬天的太阳比熊猫稀缺，加上带薪露营烧烤，按道理来说，可喜可贺。
　　但实际是，昼夜颠倒的作息没调好，每天坐在工位上，神经紧绷得像弓弦，还要不得不审改一些登味十足的稿件，精神污染工伤严重。

　　踩在草坪上的感觉，不是回归大自然的平静，而是无所适从的格格不入。
　　我好像已经更习惯那耸云楼和封闭间。

　　可是，我的内心，又清楚地明白这种习惯不是舒适的。
　　我只是在麻痹自己合群。
　　我根本就不喜欢跟半生不熟的人攀谈、玩游戏、八卦隐私。

　　如果可以，好想当草地上撒泼的小狗。
　　轻盈、肆意、无忧无虑。

　　唉……
　　好在炭烧烤肉味道还不错。
　　自己动手，有种过家家的感觉。

　　可终究不是，团建动筷前要感谢老板，仿佛餐前祷告上帝。

　　但我并不信教。
　　而老板也休想成为我的主。

　　脑子里想着这句话的我，在工作群里开团秒跟：感谢X老师的赞助！［撒花］

　　分公司的好处是老板经常不在，跟同事聚餐吃饭不用太小心谨慎。
　　吃吃喝喝有的没的，闲聊完全心不在焉，时不时看表，计算回去的通勤时间。

　　已经过下班时间了！内心呐喊，手里把烤架上没人夹的肉，挨个往同事的盘子里放。
　　吃完赶紧各回各家啊喂！

　　终于七点半的样子，上级发话各自打车回家。可以报销，但是被同龄的同事预警过老板小气抠门，而我又住在地铁线终端。
　　默默点击顺风车。（之前没上过班不知道顺风车不报销！但上级帮我报了），小几分钟也没人接单，站在冷风中送走了全部同事。

　　终于有人接了。
　　然后，顺风车司机发消息问我几个人。
　　我回：一个人。

　　一个人，大晚上，打车都得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还没戴口罩。司机很大可能是个男的，要跟陌生男性在封闭空间待那么久，我的脑海里瞬间浮现起一些蓝底白字警情通报，我甘愿挤地铁的心蠢蠢欲动。要不然换个地址换个车？只要到附近的地铁站就好。

　　但临时取改订单会不会也不太好啊......

　　摇摆之中，这所有的忐忑，在我看到车主之后——烟消云散。

　　工作日晚上没什么人，路边黑漆漆的，只有背后玻璃房周边亮着光，栅栏里面还有两桌带小朋友的，欢声笑语歌舞升平，应该是家庭聚会。暖黄色的闪光透明灯球缠绕木桩，划定出清晰的界限。

　　太阳光普照，人造灯聚焦。

　　我隐在黑暗中充当路桩，低着头，手机屏幕亮着微光。就在我滑动下一个小视频的间隙，注意力分散，突然发现路面在反光。
　　两束车灯晃过来，一辆灰色的小车停在马路边，主驾驶位置上搭了一条细长的手臂。
　　我顺着棕黑色皮衣目光上移，落在车主的脸上，第一印象是短视频里过年回家给小孩发现金的“小姨”模样。

　　很瘦高很漂亮很有气质的女人。
　　她也正在看向我。

　　我心里的大石头瞬间落下，给朋友发完消息心情愉悦，轻快地小跑上车。
　　刚报完手机尾号，坐在后座，本想着就这么安安静静沉默到达目的地就好。

　　结果司机姐姐开着车，搭话问我：“你一个人在这边是做什么事？”

　　我透过车窗望向木栅栏里的那团亮光，脑子里想的是聚会，嘴瓢说的是：“度假。”
　　司机姐姐疑惑重复：“度假？”

　　我连忙改口说是公司团建，说完有点被自己蠢笑了，跟不熟悉的人讲话真的很容易变成结巴。司机姐姐可能是听到度假和团建的反差，也轻轻笑出声。
　　很神奇的是，正因为这个小插曲，我跟她一下子就没有了陌生人之间的隔阂。
　　转而是跟家里最懂年轻人心思的长辈，玩笑谈天的那种感觉。

　　她问我公司是干什么的，我说做书的，她又问薪资怎么样，我想到辛辛苦苦只拿那么点工资就不想说话了。
　　她又问怎么跑这么远来上班，我说大环境不好，这个工作还算有点兴趣。（结果是干一行恨一行）

　　她应和，主动提起自己失业很久了，现在出来跑顺风车。
　　我哦了一声，内心嘀咕：该不会是暗示我要打赏吧？但我目前还处于付费上班的阶段，工作没满一个月，工资不见踪影，人已想要跑路，实在爱莫能助。

　　不过是我多虑了。
　　她接着提起自己，她之前断断续续找的几个班，和遇到的那些离谱和奇葩。

　　第一份工作：什么金融还是保险。

　　她说她年轻的时候干过这行，但现在完全不同了，变相是伙骗身边的人去买搞业务之类的。有点记不清了，因为我震惊于她说她带过小孩去上班。

　　她有小孩？！真的很震惊，我原本还以为是富婆姐姐出来体验生活呢。
　　她看着真的很年轻很酷，举手投足散发着运筹帷幄成熟女人的气质。怎么看都不像有个上四五年级的孩子。

　　又聊了几句现在的小学生教材不同，她提到了孩子外公辅导作业、自己辅导学习吧啦吧啦，我听来听去就是没听到一句小孩爸。

　　拐着弯儿问了一嘴，她直言不讳地说自己离婚，现在独自带孩子。然后非常热情恳切、掏心窝子地劝告我找男人要擦亮眼睛，不要恋爱脑，不要找文化水平太低的，不要找成都男人，宁愿选物质也不要只图他对你好，千万不要脑子一热就结婚，不顾家里人劝阻。

　　她说她就是吃过亏的。

　　她离婚是打官司才离掉的，麻烦琐碎、耗时耗精力，现在小孩爸还不愿意给抚养费，目前租房，加上小孩读书择校费、私立学校学费贵，纯吃老本压力很大。她想带小孩搬家换地也不方便，户口还在男方家，说拆迁如今好几年也没拆。

　　这种情况好耳熟。我的脑海立马浮现起张春酷酷酷里的节目：《你也有前夫！》系列。

　　顿时有种课本教材运用现实的感觉，眼前一亮，我问她是不是诉讼离婚没有离婚证，还问她听不听播客。
　　她说没听过，我赶紧点开第一期《前夫》播放，说这里面有跟她相似的情况，兴许能找到一些解决问题的办法或者方向。

　　伴随着手机里的人声，感觉很奇妙。
　　之前听到这种与婚恋相关的播客或视频，我都是当错题本上的基础题泛泛略过，认为做错只是因为粗心大意没看准题。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基础题占卷面比例是最大的。

　　试图补救，我运用贫瘠的回忆和浅薄的知识给她建议：不给抚养费可以告他，请外公外婆帮忙带小孩，房租太贵换个房子……

　　她一一回复我说：没那么简单，断断续续的给，不是完全不给这种，法院难管；外婆在新疆；想把另一个房间租出去，但小孩是女生，她有时会出来接单，怕不安全，也想过一些保租房、公租房，但申请不符合条件，还有小孩上学距离也是问题，转学暂不考虑，因为托关系进学校都花了十多万，换老师太频繁对小孩学习不利。

　　每个回答都合乎情理，我无法反驳，只觉得她太过艰辛。
　　她感叹没办法，小孩生下来不可能不管。

　　我试探性又问：实在不行，能不能让男方先带一带？
　　她说离婚时小孩不到一岁，通常判给女方。这点我在播客里也有听过。

　　我的心情很复杂，想说的话和问题很多很多，倏地还觉得播客笑声对话很吵，陡然将手机静音黑屏。

　　车内陷入短暂沉默。
　　没一会儿，她话又说回来，劝我趁年轻，不仅要擦亮眼睛，还要努力挣钱。

　　“有钱才是王道，其他都是虚的。”

　　她再三强调：不要恋爱脑，不要只图什么对你好。
　　接着她叹息，说出那句经典名言：真是到最后都那样。

　　她还提到，年轻的时候跟她一起当模特的姐妹最近也要离婚了。

　　我问：这个也没钱吗？
　　她回：这个姐妹的老公有钱，一开始对她姐妹多好多好，钱还全部上交，结果到后来发现也跟其他女人有拉扯。

　　最后都那样。

　　感觉婚姻好像河流、泉水。
　　上游再清澈，流到下游，进入寻常百姓家，最后大都归于厕所和下水道。
　　专门费心用来种树浇花的少之甚少。

　　而我因为没有踏进过那条河流，并且也无意涉水，所以永远都无法完全理解其中的暗流涌动。

　　她还说，她以前当过模特，那时候每个月能挣好几万，话语里难掩无奈和追忆。
　　我无法估量她内心的落差和苦楚。

　　生活依然在继续，她也做了许多新的尝试。

　　第二份工作：全女代驾TEJD

　　不得不说，刚听她表达出这个概念，我内心就咯噔了一下。
　　以性别为卖点的服务行业，没有强有力的监督管理和系统的结构搭建，很容易偏离原定轨道。更何况目前市面上，很多都是只图利益的噱头产品。

　　她说那个平台还是国际某知名女星代言的，但我下车后查了一下，没有相关讯息，有可能是平台的骗术，诸如“我们多么多么好，准备找zzy来代言”慢慢演变成“zzy都给我们代言了，直接放一百个心”之类的，就为了吸引更多需要挣钱的女性加入。

　　我也问了，在那个平台兼职工作的多数女性，家里情况与她类似。

　　再按常理多想一想，目前的大数据时代，如果真有敢于经受考验的如此概念的平台，宣传营销和声量必定不小，保准会精准推给我这个潜在受众，但实则她兼职过的那个T平台，在遇到她之前，我完全没听说过。

　　打字打到这儿，我又去查了一下那个平台的相关搜索词条。就算被打上刻板印象和某些歧视的标签，我也想说：看到那个公司名称开头两个字地级名称，我就觉得不靠谱。
　　这种公司绝对撑不起如此概念的运营管理，并且那个地方，我在小时候去过，遇到不少拉低印象的事情：隔空骚扰，语言挑逗。

　　她做代驾时面临的是比我更严重的境况。

　　她原话说的是：就很好笑，光要求司机全都得是女的，不要求乘客同理都得是女的。
　　目前搜索那个平台跳出来第一个词条竟然是问暗语，还有许多相关问题的播报新闻。

　　祝恶心平台立马倒闭。

　　第三份工作：自媒体博主

　　她也尝试干过自媒体，内容是当女司机的一天日常。为此专门买了相关器具，结果视频发了半个月，粉丝不到两位数，于是消号放弃。
　　放弃不止这一个原因，照顾小孩这些年熬夜操心把身体搞垮了，拍视频反复调试，还要花时间来剪，实在精力有限。

　　人的时间和精力极其有限，我最近也是深有体会。

　　上完班，排队乘电梯挤得要命，精气神吸附在工位前的电脑屏幕，出公司只剩沉重的步伐，踩在大厦前的空地上却没有实感。
　　特别是通勤换乘，手挂在车厢里的拉手上，感觉自己很像大润发吊顶传输送货上门的物品。

　　窗外逐渐闪过熟悉的街景，拐弯时旁边的车别了一下，绕了点远路。她说手机快没电了，让我导航。
　　接着陡然问我抽不抽烟，我开始还以为是又要开始劝我最好不要找抽烟男，结果她说她想抽。

　　征得我的同意后，她把车靠在路边点烟，低低的说：上次也被人别过，还有些男乘客很喜欢指点司机怎么开车，调侃她的分是不是要扣完了。

　　情绪越发有点低迷。
　　我转移话题问网约车平台接单抢单是个什么情况。

　　她说刚开始有新手保护期，平台会优先接单，新手之后就难抢了，要看很多因素，距离、路线匹配度……竞争很大。
　　她通常是送完小孩后出来，能接的单很少，平台还要抽成，经常倒贴油费。

　　我问：那这单是怎么接到的。
　　她回：这单跟她回家路线的匹配度有95%，她住在我点过外卖免配送的万达那边。

　　我指着小区顶楼的地标和路过的学校，她说她女儿的数学老师就是从这个学校挖走的。
　　车速放缓，小区临近。她再一次感叹我横跨东西上班可真远，问我每天赶地铁要几点起，我说闹钟六点四十就得开始响。

　　她说：要是她的话，肯定还要化个妆什么的，那得起更早了。

　　我一整个大震惊，上这破班还化妆是不可能的。不踏拖鞋不穿睡衣，洗个脸都算是给公司面子了。
　　我还震惊于她的生活态度，比我积极不知多少倍。

　　“到了。”她把车停到小区门口扫脸处，提醒，“东西记得拿好，回头手机上确认一下就行。”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几乎无间断的对谈，我珍惜这段萍水相逢的缘分，也会铭记带给我的众多感悟，同样深知彼此是相交的两条直线。

　　我想祝福她，我要祝福她。
　　我不祝她别的虚的，优先祝她家早日拆迁。

　　她笑说：好，好。

　　愿幸运之神眷顾她，眷顾每一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