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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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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武九年( 343 年 )十二月二十五日
冬末的邺城,被一层厚厚的积雪裹得严严实实。皇宫里随处可见羯族的年末装饰 —— 廊下挂着兽皮制成的灯笼,殿门前堆着祭祀用的兽骨,远处传来羯族乐师演奏的粗犷乐曲,夹杂着妃嫔们的笑声,热闹得像一场盛大的狂欢。可这热闹,却像一道无形的墙,将碎玉殿远远隔在外面,殿内只有一盏油灯在案上跳动,映着刘霖孤单的影子,落在斑驳的墙面上,晃晃悠悠,像极了她此刻悬着的心。
刘霖裹着那件半旧的棉袍,站在窗前,手指轻轻划过木制窗棂,一阵凉意直蹿身体,让她不由得一哆嗦。她看着窗棂心已经飞到了刘家村。记得那时她到了冬天,总爱用手指在窗棂上比划,阿娘会端来一碗热姜汤,放在她手边,笑着说 “别冻着手指头”。可眼前的窗棂还是那扇窗棂,身边却没了阿娘的姜汤,没了大父的咳嗽声,只有呼啸的寒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她指尖发麻。
“婕妤娘子,奴婢给您端了碗粟米粥,还热着。” 秋玉端着一个粗瓷碗走进来,小声说道。她把碗放在案上,见刘霖盯着窗棂发呆,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宫里的羯人都在准备明日的祭祀,听说陛下要赏给高位妃嫔很多珠宝呢…… 您要不要也看看殿里的炭火够不够?夜里冷。”
刘霖转过身,接过粥碗,却没喝,只是看着碗里冒着的热气,眼神渐渐飘远。按照汉人的习俗,过几天就是除夕,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阿娘会提前几天就开始准备年夜饭 —— 蒸粟米糕,煮野菜汤,还会把家里仅有的一点腊肉切成小块,拌在粥里,给她和大父解馋。大父会坐在炭火边,讲楚汉相争的故事,炭盆火星子溅在他的布鞋底上,他也不在意,只是偶尔夹一口粥,笑着说 “阿霖要多吃一点,才能长个子”。
可现在,她连家里是否安好都不知道。入宫三四个月,她像被扔进了一个没有回音的深潭,关于刘家村的任何消息,都传不到这座冰冷的宫墙里。她甚至不知道阿娘和大父有没有收到她之前托人捎的家书,不知道大父是不是还在咳嗽,不知道家里的田地今年收成好不好 —— 那些曾经每天都能见到的日常,现在却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秋玉,你…… 你有没有想过家?” 刘霖轻声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秋玉愣了愣,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有些沙哑:“想…… 奴婢家里还有个弟弟,去年入宫前,他还拉着奴婢的手,说等奴婢回去给他买麦芽糖吃…… 可现在,也不知道他长高了没有。”
刘霖看着秋玉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她何尝不想找个人帮忙打听家里的消息?她甚至想过去找李宦官,找杨姑姑,他们都是汉人,或许能有办法联系到宫外的人。可每次话到嘴边,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 入宫那天,为了保护大父和阿娘,她对石虎说 “父母早已亡故,只剩贱妾一人”。若是现在托人打听家人,一旦被石虎知道,“欺君之罪” 四个字,不仅她要死,远在刘家村的爹娘也会被连累,连村里的人都可能受到波及。
她只能把这份念想死死压在心底,像藏起一块滚烫的石头,明知会烫伤自己,却不敢露出来分毫。她甚至安慰自己,等过个三年五载,等石虎厌倦了她,或许会把她放出宫去 —— 那时她再找大父和阿娘,或许还来得及。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另一股绝望压了下去 —— 她太清楚石虎的残暴,后宫里被厌弃的妃嫔,可能被打入冷宫,或是赐死,能活着出宫的,寥寥无几。
入宫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与过去的 “刘霖” 彻底断绝了。那个能扛着镰刀下地、能和大父一起晒粟米的少年,早已死在了工地上那次意外,现在的她,只是一个戴着 “婕妤” 招牌的深宫妃子,连思念家人的权利,都要小心翼翼地藏着。
夜色渐深,皇宫里的热闹声渐渐小了,只剩下巡逻卫兵的脚步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刘霖遣退了秋玉,独自坐在案前,从《论语》里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张纸片 —— 上面用烧焦的木炭写着 “阿娘”“大父” 两个名字,字迹歪歪扭扭,边缘早已被她反复抚摸得发毛。
她把纸片放在掌心,轻轻摩挲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掉在纸片上,晕开了黑色的字迹,把 “阿娘” 两个字浸成了模糊的一团。她想起阿娘送她出门时,偷偷塞在她怀里的那块粟米饼,想起大父把玉佩系在她脖子时说的 “活着回来”,想起自己在工地上发誓 “一定要回家见阿娘和大父”,可现在,她连打听他们消息的勇气都没有。
“阿娘,大父……” 她小声呢喃,声音哽咽,“我好想你们…… 你们还好吗?是不是还在等我回家?”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窗外的寒风呼啸着,像是在替她哭泣。她把纸片紧紧贴在胸口,感受着心脏的跳动,仿佛这样就能离爹娘近一点。可玉佩硌得她生疼,提醒着她眼前的现实 —— 她被困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会飘向哪里,更不知道能不能再回到原点。
她第一次觉得,或许这辈子,她都见不到阿娘和大父了。或许阿娘和大父会以为她早已死在徭役工地上,会为她立一个衣冠冢,每年清明烧点纸钱;或许他们会慢慢忘记她,继续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只是偶尔在吃饭时,会想起曾经有个儿子、孙子,叫刘霖。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双手紧紧攥着纸片,指节泛白,连纸片的边缘都被捏得变形。她不敢哭出声,只能咬着嘴唇,任由眼泪浸湿衣襟,任由绝望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擦干眼泪,小心翼翼地把纸片叠好,重新夹回《论语》的那一页,又把书放进枕头底下 —— 这是她唯一的念想,是她在这冰冷宫墙里,最后的精神支柱。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更不能让自己被绝望打垮。
她躺在床上,望着帐顶的纹路,心里默默念着:阿娘,大父,对不起……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好好待在你们身边,再也不离开。如果这辈子还能见到你们,我一定拼尽全力,保护你们。
窗外再次刮起了寒风,风声覆盖了宫墙的冰冷,也覆盖了她的哭声。碎玉殿里的油灯 “噼啪” 的燃烧声,陪着她度过这个伤感而寒冷的夜晚。她知道,明天醒来,她还要继续扮演 “婕妤” 的角色,继续在这座吃人的皇宫里隐忍求生,只是心里的那块伤疤,又深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