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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沈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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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不复当年。我们奔流在各个城市,仍然会怀念,那些赤诚而热烈的青春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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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城市。
“牧羊犬!赶紧把手里的菜炒完!这么多单子等着你送呢!”舒华从前厅来到后厨,扯着嗓子喊。
“草!”凌慕阳嘴里叼着根烟,手上的动作更加用力,每颠一下勺,烟灰便抖一下。
“臭小子!把烟给我收起来!”舒华叉着腰往厨房里走,拿起自己的围裙,套在身上,又拉过绳子系在腰部。
她经常穿紧身露脐装,腰上的肉已经被绳子勒出了固定痕迹。
凌慕阳把最后一个菜装盘,转过来反驳:“舒华姐,之前客人说菜里有头发——那根红毛一看就是你的吧……你又什么时候把你那长头发扎起来啊?”
“我这是短发好嘛!”舒华刻意用手扬了下自己红色的齐肩短发。
凌慕阳假正经地摇摇头:“我这样的才是短发好嘛。”边说还边附带上手指定位,“前不遮眉,后不过颈——”又一把撩起带着水珠的刘海,比出个大拇指——“帅!!”
舒华狠狠拍了一下凌慕阳的肩膀,结果拍了一手的水。她立马在围裙上擦:“得了啊你!快出去吹吹风!看你这一身汗。”
凌慕阳没穿围裙,上身一件花半袖,下身一条黑短裤,根本不用担心溅上油点子。他端起刚炒好的那盘菜往外走,对着接过炒勺的舒华嚎了一声:“走了!!”
“记得雨衣!”舒华赶忙提了一句。
毕竟在这座雨城,前一秒或许艳阳高照,可等你打完一个喷嚏,外面已是倾盆大雨。
凌慕阳骑着店里的电动车,戴了个粉头盔,在吉隆坡的大街小巷飞驰。别看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往上飘换来一阵凉爽,他心里正烦闷——
前几天发布了“结束交通违规劝导宽限期,未戴头盔直接受罚”的条例,本来可以轻轻松松地享受,现在非要戴个憋屈玩意儿,还是个这么丑的玩意儿,舒华姐的眼光还真他妈吊!!
在那些光鲜亮丽的风景之下,还存在着许许多多简陋甚至脏乱的地方。凌慕阳便穿梭在这些光明之下的阴暗处,轻车熟路,所向披靡。
*
十一月的东都市秋风瑟瑟,沈曜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刚从公司下班,而刚刚在会议室发生的事,让他的脑子现在还热着,以至于风把他的呢子大衣吹开,露出里面工工整整的西装套装都没在意。
“各位!我现在宣布一件事!”半小时前的会议室里,处长站在展示屏前,拍了拍手,提醒在座的人把头抬起来。
屏幕上正放着《中马季风联合观测与灾害预警技术研发项目方案》的相关内容。
原本坐在椅子上放空自我的沈曜,突然很感兴趣地认真起来。
处长说:“这次和马来西亚气象局的合作,要在吉隆坡驻点三个月,核心是收集当地雨季环流数据,有没有人想试试的?”
话音一落,会议室瞬间陷入沉默,各个低着头,生怕被老师点名。
可你越害怕,危险就越会到来。
处长一点一个准:
“李薇?”
李薇悄悄别过脸,手指摩挲着笔杆:“我家里孩子刚上小学,实在走不开……”
“王科长?”
王科长叹气:“我有严重的湿热过敏,上次去泰国差点住院,吉隆坡那气候我真扛不住。”
“……”
“我去吧。”沈曜温温柔柔的嗓音划破了这冷冰冰的空气。
会议室里的目光一下子都聚到他身上。
处长愣了愣,随即微微蹙眉,压着嗓子道:“那各位再考虑一下,我也理解大家各有各的难,但这事儿可不小,咱们得担起责!先散了吧。”
沈曜不解,刚要开口,就被处长拦住:“沈曜你等一下。”
很快,众人心知肚明地给两人腾出位置。
“处长?”沈曜试探。
“沈曜,你是个沉稳的孩子。”处长开口便是长篇大论的调子,“什么都能做好,办事不用人操心,大家都心知肚明。上面对你也很器重……你应该懂我意思。再等等,机会很快就会轮到你的。”
沈曜耐心听完了他优秀的上级演讲,礼貌地笑着:“处长,我想进行这个项目,如果您不批准,我就直接走流程了。”
处长被他的无懈可击堵得语塞。在气象局干了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结果被这么个年轻人给绊住。
“那我就先走了,您也早点下班休息。”沈曜对着领导鞠了个躬,而后便推门离去。
留下老处长摸着额头念叨:“原来沈曜也不是很听话啊……”
*
凌慕阳送餐的时间基本是中午一点左右,等送完餐回来,店里就没剩多少人了。
这天,他照往常一样,刚把车停在门口,就听见舒华冲过来的动静,应该说,是在这个时间点雷打不动冲过来的动静。
“辛苦辛苦!你看店吧,我玩儿去了!”舒华把胳膊搭在他肩膀,又把墨镜戴上,全副武装准备出发。
“卧槽啊大姐——”凌慕阳仰头哀嚎。
“叫谁大姐呢!”
“还有没有天理了!还有没有王法了!!”凌慕阳摊着手晃来晃去,“你怎么净压榨员工,而且还可着我一个人薅!兼职小弟呢,叫他过来!”
舒华把墨镜轻轻往下一拨,露出双吊梢眼,即使化了烟熏妆,也能看出来是华裔特有的眼睛。
“那把你拿的钱分给他好咯~”她耸了耸肩,“这种事儿你自己解决。走啦!”
凌慕阳轻哼一声,看着她耀武扬威的背影,半哭半笑地摇了摇头。
好在这段时间确实人少,凌慕阳也不用干什么活,偶尔坐在前台玩玩游戏,偶尔待在店门口听歌赏景。虽然看来看去都是一样的建筑,但来来往往的人里,每天都有生面孔。
中餐馆的门被推开,那白痴的铃声就会响起——三种语言的“欢迎光临”,吵得凌慕阳头疼,有时候他不得不佩服舒华的神级脑洞。
“Hello!what can I get for you?(您好,请问需要点什么?)”
虽然烦躁,凌慕阳还是按照老板的要求及时问好,就是不知道这样到底有没有用,反正他是没见过这小小的店里挤不下人的情况。
见那人没吭声,凌慕阳不乐意地从吧台椅子上站起来。当那人的全貌自上而下缓缓出现在自己的眼眸之时,没有惊讶,没有兴奋,甚至没有喜悦,有的只是恐慌。
就好像,一个拼尽全力想抛弃某样东西的人,在本以为要步入名为“安宁世界”的前一秒,却回头看了一眼。
可转念一想,自己不是一直都这个样子吗。一直自甘堕落、一直软弱不堪,一直……竖起全身的刺去伤害最珍惜自己的人——
如此这般,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他刚想换张笑脸,却听见那人说:
“凌慕阳,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
这一刻,他明白,自己无论再怎么伪装,都会拜倒在那人的真诚之下,那个永远年轻、永远让人热泪盈眶的太阳。
于是,他坦然:
“当然。我永远追不上的沈曜。”
“你知道我们这儿是饭店吧?”凌慕阳让沈曜坐下,从吧台出来拿上菜单放在他面前。
“嗯。”沈曜的指尖摁在菜单上,点了点头。
凌慕阳盯着他的脑袋顶——头发长长了不少,像颗长了毛的土豆。
“所以想吃什么?看我给你露一手。”凌慕阳站在他旁边,手撑着桌子,小臂处的青筋更加突出。
“那就做你最擅长的吧。”沈曜的指尖终于离开菜单,轻轻往旁边一推,恰好推到他的手指旁。
凌慕阳轻笑了下,对着他的后脑勺说:“好。等着。”
厨房传来一阵嗡嗡的轰鸣,很快便又安静下来。凌慕阳掀起隔开两个空间的帘子,向他走来,把椰浆饭放在他桌上:“尝尝,这边的特色。”
沈曜拿起勺子舀了一口,中肯地评价:“你手艺不赖。”
“哈哈,谢啦……你慢慢吃,我去外面坐会儿。”
凌慕阳麻溜转身,坐在店门口的小板凳上,扒拉了两下头发,轻叹一声。
两个人背对背,一片寂静。都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只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直到这场雨的突然出现。
“啊——又下了。”凌慕阳抬起手,感受雨滴划过自己手心的痒。
“下雨了?”沈曜借着话头跑出来。
“昂。你带伞了吗?”凌慕阳把手收回来,却没看他。
“没有。”
“那你……坐下等会吧。”凌慕阳突然卡住,“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说不定等会儿就停了。”
“嗯。”沈曜顺势坐在他旁边,默默无语。
两个小板凳,两个不归人,一起赏着同一片天空中,同一朵云里落下来的同一场雨。
凌慕阳习惯性掏出一根烟含进嘴里,刚摸上裤兜里的打火机,又突然停住,想把烟拿下来,右边的人却突然开口:
“给我也来一根吧。”
凌慕阳有些惊讶地看他。
比起自己,沈曜坐得端正多了,双手交叠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在卡其色短裤的衬托下,显得那么整洁。
“你……”凌慕阳看着他直视自己的眼睛,那清亮的目光从未改变,恍如隔世。
这么多年过去,沈曜的眼睛还是像太阳一样,照得凌慕阳睁不开眼。
凌慕阳很想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的!”不过还是改了口:“我都不知道,你还会抽烟。”
说着,他便又从兜里掏出烟盒,抖出一根来。
沈曜微微往前,伸手捏住露出来的细烟根部,把那根烟缓缓拿出来,含在嘴里。
凌慕阳嗅到那人身上淡淡的橘子味,很好闻,但跟这里潮湿闷热的环境毫不相配。
他掏出打火机,也往前凑了凑,对着那根细烟的底部,“咔哒”一声,在两人之间便燃起了火。
烟蒂燃烧发出嘶嘶的声音,凌慕阳看着那点光越来越亮之后才退回原位。
重新二五八叉地坐着,双腿大敞,手肘支在膝盖上。还不忘给自己点上根烟,一边吸上一口,一边扽扽衣领,让扒着自己皮肤的T恤通一通风。
雨下得很大,小店门口上方搭的塑料棚子倒是能挡住,不至于让人淋湿。可难免起一阵风,雨就会飘进来,弄得人身上黏黏糊糊。
凌慕阳倒是无所谓,这雨吹过来——凉快,偶尔还能洗把脸。
他已经习惯了。
但旁边这人可不一定,凡事都规规矩矩的。就连高中那件勒死人的校服短袖,他硬是能把两颗扣子都扣上,不知道他脖子是有多细。
凌慕阳瞥了眼他,想说要不要进去坐。可当看见沈曜缓缓吐出的薄烟悄然融进细密的雨,他突然想起:
他们两个人也曾一起在东都天文馆的门口淋过一场大雨。
“沈曜。”凌慕阳忍不住开口,再次喊出这个名字时,心脏还是会几不可察的悸动。
“怎么了?”沈曜偏过头看他。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凌慕阳的语气很平,也没有直接说出“这里”到底指的是哪里。
沈曜沉默半晌,他也在思考,“这里”到底是哪里。
“我被调来参加一个项目。”沈曜把“这里”定义为吉隆坡,而不是凌慕阳的面前。
“哦……”凌慕阳应了一声,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你在做和天文相关的工作吗?”凌慕阳终于问出了这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沈曜突然笑了,他盯着凌慕阳——估计这人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有多么奇怪。
“我在气象局工作。”沈曜明白他在想什么,所以用极为明亮的声音告诉他,“但我还是很喜欢天文……偶尔看看杂志,翻翻论文,也很开心。”
“嗯。”
凌慕阳确实从他的脸上看出了开心,但他听不见沈曜心里那句——“比起天体运动星球运转,我更想知道你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凌慕阳把最后一点烟消灭,吐出一片白雾,很快就随风而去,连带着那句混在雾里的——“开心就好。”
雨停了,沈曜该走了。
凌慕阳看着他给自己递上钱,看着他对自己鞠躬致谢,看着他走入茫茫人海。
那越来越小的背影,和十年前高考考场门口的一模一样。
凌慕阳还是动了,比起脑子里的混乱,他的脚先一步迈了出去,当他还在思考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的时候,心脏已经给出了答案,伴随着那句:
“沈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