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云风雨》威晶

2、同桌

　　***
　　“沈曜！”

　　少年的日子总是心高气傲，回忆之时，连刻骨铭心的生长痛都伴着最纯粹的笑。

　　还没等沈曜完全回过头见识这亮堂声音的来源，宁路远已经自然挂到他背上，毫不收敛的气力撞得沈曜往前踉跄了半步。

　　“太好了！终于跟你分到一个班儿了！我昨晚上激动得连觉都没睡好……结果你今儿早上竟然不等我！我可伤心了啊……”
　　宁路远肆无忌惮地揉搓着沈曜圆圆的脑袋唠叨个不停，连书包带垮到臂弯也毫不在意。

　　沈曜微微一笑，却被突如其来的高大身影蹭过身侧，随即一句低语悠悠入耳。
　　“抱歉。”
　　凌慕阳单肩挎着一只书包带，低头瞥了眼那个脑袋顶——小男生比自己矮了一个头，连脸都看不见，只看得见耳朵上架着的眼镜框。
　　不过凌慕阳仅凭他端端正正背书包、工工整整穿校服的处世态度就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和他有交集。

　　“挺有礼貌啊～大少爷。”赵俊并肩走在凌慕阳旁边肘了他一下，习惯性调侃。

　　“去你的！”凌慕阳没理，步伐更加果断。

　　赵俊也不磨蹭，两个身高一米八几的衣架子在时隔两个月重新开张的学校里走起了红毯，四条大长腿在校园的水泥路上划出精彩的直线，引得不少学生频频侧目。
　　包括被甩在后面八百米的宁路远：“豁！这俩人什么情况，这么拉风！”

　　“咱们也走吧。”沈曜倒像是见怪不怪，盯着逐渐变小的身影表示。

　　一中属于高二才进行文理分科的学校，目的是为了响应号召，全方位培养拥有综合素质的人才。
　　虽然调子喊得又高又响，但老师和学生们都心知肚明，早早就把未来的路规划好了，平日上课和学习也都各有各的侧重，所以分班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

　　凌慕阳和赵俊仅用两分钟就从大门走到三班教室，还没进门就感受到来自理科班的野性气息。大家聊得正欢，毕竟大部分都互相认识，自然没有开学第一课的生疏。
　　这两个模特一进场，班内的氛围更热闹了，一群人对着这俩熟面孔就开始嚎：
　　“我去！真是凌慕阳和赵俊！”
　　“你俩还真是三班的啊！”
　　“什么情况？不是按成绩分的班啊！”
　　“完了完了，本来以为有栗子在，肯定和第一无缘了，这下好了，第二第三也占了……”
　　“……”

　　此刻的厉梓铭正坐在位置上刷题，余光瞥到话题中心人物时，握笔的手不起眼地紧了紧。他很快回过神，用食指推了下眼镜横梁，更加努力地沉在密密麻麻的纸上。

　　凌慕阳和几个之前高一同班的玩得好的男生依次击掌，又按着大屏上规划好的座位表走到最后排中间的位置坐下。

　　男孩之间的友谊就是这样，不用太多言语，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足以表示各自的喜悦。
　　可对凌慕阳来说，本来觉得这个班还不错的喜悦很快就散了。因为他遇到了最讨厌的排座位方式——同桌。

　　“草！真不知道谁想出来的……”正在心里喃喃吐槽时，他讨厌的同桌便来了。

　　沈曜跟在宁路远后面进到教室，虽然不比刚刚的轩然大波，但也算兴起一段小高呼，只不过这些热情没有一点是分给沈曜的。
　　“呦！这不儿路哥嘛！”
　　“路哥也在啊！咱们这班可真是英雄云集啊！”
　　“一个英语皇帝，一个游戏大神，再加一个情报贩子……蛙趣！以后有得玩了！”

　　宁路远之所以在学生堆里有名，不是因为他出类拔萃，而是因为他哪儿出事就往哪儿钻的及时。
　　混迹学校各个群聊，不仅掌握着校内众多新闻，连手机里单一中高二学生的联系方式，就是沈曜算上小学好友总数的几十倍。

　　“承让承让！”宁路远一边走一边拱手作揖。

　　在这些喧嚣背后，沈曜毫不起眼，默默跟在路哥身后，径直朝自己的位置走。
　　而凌慕阳，从俩人一进门就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看着他一言不发、快步而行，同时无限祈祷。

　　可命运总是捉弄人，尤其爱捉弄祈祷的人。

　　凌慕阳感受到沈曜在右边坐下来时掀起的微凉的风，把自己最后一点热切期盼都吹熄了。

　　“你好，我叫沈曜。”

　　凌慕阳对上他真诚的视线和那向上扬起的嘴角，长憋一口气，不予回应地趴了下去，只留下后脑勺几根翘起来的头发在沈曜眼中轻轻晃。

　　沈曜识趣地转回身，开始整理自己的桌子。为了避免吵到旁边的“鸵鸟”，他刻意把桌子往右边挪了两厘米，才把书本拿出来，压低音量地码放整齐。

　　高中的老师分两种，一种是表面和善却笑里藏刀的，另一种是里里外外都带刀的。
　　汪颖显然属于后一种。微胖的身子一进门，就把班里的闹哄哄给打下来。
　　大家重新端坐在椅子上，该看前面看前面，该看书就看书，总之没人再敢插科打诨。

　　汪颖清了下嗓子，把数学教材放在讲台上，再抬头时，红色眼镜正被透明窗户射进来的清晨朝阳晃得刺眼，她闭着眼，发出了跟这帮孩子的第一句问候：“靠窗的把帘儿拉上！”

　　中性的短发，利落的语气，学生们迅速明白这老师是个不好惹的茬儿。
　　除了某只鸵鸟。

　　“介绍一下，我叫汪颖，教数学。同时，也是咱们三班的班主任！”汪颖一边摸着数学教材的边角，一边扫视教室，似笑非笑，“都别紧张啊，我又不吃人。咱们理科班总得拿出点精气神儿吧？要不怎么挺过这艰难的两年！”

　　底下的人礼貌性地回以笑容，有些胆大的男生甚至开始窃窃私语：
　　“才怪，明明看上去会把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灭绝师太啊这是！”
　　“嘘——师太一笑，生死难料！”

　　不过这样一激，男孩子们倒是蠢蠢欲动起来，班上虽然依旧安静，却涌动着一股暗潮，一股肆意生长、难以抵挡的自然力量。

　　“言归正传，自我介绍就免了，你们也都互相认识，比跟我熟！是吧？”汪颖笑盈盈地看向几个脸熟的男生，是她之前任教班上的，“还有班规校规也就不提了，不烫发不染发、不准带手机……都跟之前一样，你们自己掂量——”

　　不是鸵鸟藏得好，是鸵鸟的前桌个儿太高。
　　汪颖这才看见那个脑袋顶，头疼地摆了摆手：“沈曜，叫你同桌起床！”

　　一声令下，全班的目光都动了，直到聚集在那俩人身上，原因大概有二：沈曜是谁？有人要正面硬刚凌小爷了！

　　沈曜握笔的手突然僵住，他从来没享受过这种万人瞩目的待遇，表情有些不自然。他捏着笔尖，轻轻往旁边戳去，刚想碰上那件校服短袖，一只大手便猛然伸出，精准覆上那支小小的签字笔。

　　凌慕阳缓缓抬头，额前的刘海被磨蹭得卷曲，眼神却很直。
　　他看向那个被吓到攥紧手中笔的沈曜，不自觉地皱眉，发泄似的按了两下签字笔按钮——“咔哒咔哒！”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寂寥的教室，挠得人心尖发痒。

　　“诶！睡醒了没！”汪颖的“关心”打破这场无声对峙。

　　凌慕阳这才松手放开那支笔，严肃的神情瞬间换成懒意，松松散散地回身，看向那个假小子头。

　　“暑假没睡够啊！开学第一天就给我犯困！你看看你那头发，‘前不遮眉，后不过颈’你哪点做到了……”汪颖倒不是脾气暴，只是一见到这个在老师之间人尽皆知的混小子就来气，“刘海那么长，能看见黑板吗！”

　　“老师……”凌慕阳掏了掏耳朵，低沉的嗓音一下子引来所有人的注目，连汪颖都呆了几秒。

　　凌慕阳抬手就把刘海一掀，露出饱满的额头：“撩起来不就看得见了嘛。”

　　这一本正经的话语和胡作非为的架势让众人都窃笑不止，也见识到“凌小爷”绝非浪得虚名。

　　早有耳闻这是个怼天怼地怼自己的学霸，真见到面还是忍不住夸一句：“人才”！

　　沈曜也笑了，他这一声嗤笑声音极小、速度极快，可凌慕阳还是注意到了。或许是因为近在咫尺的关系，不知为何，总觉得同桌这笑——有点怪。

　　“凌慕阳你一天不耍贫就活不下去是不是！”汪颖拿起讲台上的教材往桌上一摔，这一摔力度挺大，却没有止住底下的嬉闹，反倒更加热火朝天。

　　“唉，有时候还真不能对你们太好……”汪颖摇摇头，开始后悔自己展现出来的第一印象。
　　“行了！”汪颖重新整顿纪律，教室也适时安静。

　　当学生久了，知道哪些话该听，哪些话可以当玩笑，这种惯性反应让师生之间的相处轻松而不逾矩，也让班级成为一个真正的集体。

　　“先选一下班长，有没有自荐……或他荐的。”

　　汪颖此话一出，男生之间便开始面面相觑，厉梓铭悄悄放下笔，捏了捏校服裤子上的条纹线。

　　“汪老师我推沈曜！他高一就是！”宁路远高举一只手，嗓门又大又亮，震得厉梓铭打了个哆嗦。

　　“你这架势，还以为你要来呢！”汪颖瘪了瘪嘴，又看向端坐的沈曜，“沈曜我教过，人也踏实，之前在班上就干得挺好，怎么样，要不要继续？”

　　沈曜笑着点头。

　　凌慕阳瞥了他一眼，那人的指尖正揉搓着笔头，偶尔还摁两下按钮，在手指头上点出几个黑点。

　　这微不足道的一幕只让凌慕阳更加坚定跟这人合不来的想法，很快他就收回视线，从侧边挂着的书包里掏出本数学练习册继续刷。

　　在凌慕阳刷完一章的这十分钟，汪颖已经定好了学习委员厉梓铭，数学课代表谭月，并交代剩下的让任课老师自己选。

　　“好了，外边儿排队吧。”广播铃声响起，汪颖组织大家前往操场参加开学典礼，“都出去！凌慕阳把笔放下，别给我找事！”

　　凌慕阳不爽地悠悠停笔——不知道谁发明的开学典礼，上刑还要庆祝，纯纯脑子有病！

　　“走吧，别犟了！班长盯着呢。”赵俊走到找事儿的人身边，拍着他的肩膀扬了扬下巴。

　　凌慕阳刚冲右边转身想怼人一句，只见班长已经离席朝扒在门框上的宁路远走去。

　　“草！”凌慕阳低声一句骂，两脚踩着桌子下方的横梁，双腿往后一蹬，椅子便拉开八丈远的距离，“走！上刑！”

　　*
　　九月的太阳说大不大，说凉也算不上凉，尤其是在空旷的操场上，太阳光借着地面反射照到直愣愣罚站的学生身上，伴随着校领导绵长又含混不清的老古董致辞，更加让人燥热。

　　大家都极力往前边人的影子里躲，头是不可能抬的。有些人运气好，前面是高个子，刚好可以乘凉。

　　凌慕阳运气就不好，站在前面的没一个比自己高，唯一一个能充当自己树荫的赵俊还站在后边，自己倒成了栽树的前人。
　　想到这儿，凌慕阳将头垂得更低，皱着眉侧了侧头，视线里却闯进一个白净的少年。
　　他眯着眼看了看斜后方那唯一把头抬起来的面孔，沈曜没有低头，也没有直视前方，只是挺着脖子垂下了眼眸，领口的两颗扣子扣得板正，衬出脖颈的纤细。
　　凌慕阳看着那喘不过气的样子，喉头不自觉发紧，可下一秒，连心脏也开始紧了——沈曜突然抬眼，径直对上自己的目光，随之露出一个打招呼似的笑。

　　凌慕阳猛地转回头，背影倔强着若无其事，心里却在不断咒骂：“卧槽卧槽卧槽！他不会以为我一直在看他吧……”

　　就在凌慕阳乱作一团之时，煎熬的开学典礼终于结束。
　　众人皆散，操场上瞬间爆发出嗡嗡声。凌慕阳就在这片嗡嗡声中，被赵俊揽着只系了一颗扣子也仍然觉得不舒服的脖子往教室走。

　　*
　　“诶，第一节啥课？”
　　“你眼睛呢，黑板上不写着化学呢嘛！”
　　“我去，化学！路哥路哥，化学老师啥情况？”

　　宁路远正在桌兜里掏化学书，一听有人喊他，立马直起身子站起来，扫视一眼几个盯着他的学生，两手一拍桌就开始说书：
　　“我跟你们讲，咱们的化学老师，姓庄，单名一个妍字！大家平日里都叫她‘妍妍姐’，因为她不仅年轻，还漂亮！而且好相处，私下里跟她聊什么都行——”

　　“你想跟我聊什么！”庄妍抱着化学教材站在前门，甜美的嗓音无情地按下静音键。

　　宁路远张扬的手臂悬在半空，尴尬地冲着门口讪笑：“妍妍姐，这不儿再跟孩子们介绍您的绝世倾城嘛。”

　　“用你介绍！赶紧坐好，没听见上课铃！”庄妍走到讲台，话语虽然不留情面，倒当真和描述的一样，柔顺的头发散在肩膀，妆容淡雅，气质端庄，看上去不过才三十出头。

　　庄妍环视着这帮瞪大眼睛满怀期待的小兔崽子，提出要求：
　　“我不管你们怎么评价我，在我这儿就一条红线——不要在化学课上写其他科的东西，也不要在其他课上写化学！剩下的你们想干嘛干嘛，想叫我妍妍姐就叫，想找我聊天就聊……能做到不？”

　　班上不约而同的沉默几秒，很快又不约而同地嗷嗷叫：
　　“能！！”
　　“化学万岁！”
　　“妍妍姐最美！”
　　“妍妍姐我爱你！！”
　　这些发自内心的赞美是独属于学生时代的真诚。

　　庄妍虽然任教时间比不上其他老教师，但对这些孩子们绝对不会敷衍了事，她笑着收回话题：“别爱我，爱化学就够了！来吧，让我看看你们的决心，把书翻开……”

　　许是被这前所未有的和谐所包裹，凌慕阳久违地把老师的唠叨听进耳朵，他收起数学卷子，把化学书掏了出来，无意间又瞥到同桌那拘谨的笑。

　　“真是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别扭。”凌慕阳想不明白为什么沈曜的笑容总是那么奇怪，就好像不是在笑某件事，而是在笑人之所笑。

　　“凌慕阳！”
　　面对庄妍的点名，凌慕阳只有一个想法：今天我犯太岁了？

　　“你说说为什么钠原子和锂原子最外层都是一个电子，电池却用锂不用钠？”庄妍卷着书，走到他旁边。

　　凌慕阳不情不愿地磨蹭起身，俯视着妍妍姐带笑的眼睛：“昂……根据碱金属性质判断，钠的金属性比锂强，和水反应会剧烈爆炸，而锂的反应更温和，适合装在电池里。”

　　“正解。”庄妍用卷起来的书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坐下吧，好好听讲。”

　　凌慕阳从来不会主动回答问题，但碰上老师被动提问，又总能答得出来，前提是他听见了老师问的问题。
　　这种先点名再提问的算少数，有时候碰上一个问题找好几个人答那种，凌慕阳总少不了一顿骂。

　　*
　　“沈曜！快！”
　　下课铃一响，宁路远就隔着一组人高喊，见沈曜还在一个一个盖笔帽，班上的人都一窝蜂地往外冲，宁路远没了耐性：“我先去占位儿，老地方！”

　　“OK！”沈曜比了个手势。

　　一中的食堂有三层楼，要说没位置肯定不至于，没好吃的菜倒有可能。
　　第四节下课铃一出，就会见到百米赛跑的盛况，不仅因为大家饥肠辘辘，也因为不想吃后面补炒的菜。

　　不过每个班总有几个吃饭不积极的，沈曜算一个，他同桌也算一个。

　　“走不？”赵俊看着那位爷奋笔疾书的样子心里早有了数，还是惯例问了一嘴。

　　“小卖部。”凌慕阳头也不抬，冷冷地答。

　　好巧不巧，后两节赶上数学，汪颖发了套卷子，凌慕阳此刻正在跟一道题死磕，他是属于那种解不出来就寝食难安的犟种，连好友赵俊都拉不住。

　　“得嘞！”赵俊也没纠缠，先行一步。

　　沈曜麻溜收拾好东西，瞥了眼专注的同桌，刻意将挪动椅子的声音放得极轻，随后便悄然离去，留他独享这间安静的教室。

　　“沈曜！这边！”
　　沈曜端着餐盘往固定方向走，那是高一偶尔和宁路远一起吃饭的位置。他注意到那只高举的双手，可熟悉的身影旁边出现了个不寻常的身影。

　　“你好。”沈曜坐在宁路远对面，对着那人微微点头。

　　“你也太磨蹭了……对了，给你介绍一下，赵俊。”宁路远用拳头碰了下赵俊的肩膀。

　　赵俊握在手里的筷子因为碰撞发出轻响，他笑着打招呼：“hello！”

　　“沈曜你知道不，小俊打游戏特别牛！在LS榜单上都赫赫有名！论操作绝对在市里算前几了……”

　　其实沈曜压根没打算追问为什么这俩毫不搭边的人混一块儿了，可宁路远愣是不停，自顾自地说起来，也算是给沈曜当下饭菜了。

　　“完，我得去个厕所！”宁路远有关赵俊的话题戛然而止，主人公换成了自己。

　　“我也去。”赵俊应了一声。

　　“成！那我们先走，沈曜你慢慢吃！”宁路远一边说一边端上餐盘往出走。

　　“噢对了！”赵俊原本都走了二里地，又倒退回来，俯下身对含着块胡萝卜的沈曜嘱咐了一句，“沈曜，你等会儿能不能去小卖部，买个饭团给凌慕阳？”

　　沈曜嚼胡萝卜的动作瞬间停住，鼓着半边脸颊愣愣地瞪大眼睛。几乎是下意识地咽下胡萝卜后，才点了点头。

　　“谢啦！”确认回应，赵俊又笑呵呵地跟上宁路远。

　　同学之间相互带个饭、买个水，在学校里是见怪不怪，可这种事儿要发生在凌慕阳身上，就不能一以贯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