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云风雨》威晶

8、游戏

　　***
　　三班的讲台上摊着几本师太刚没收的小说。老师们总说考点梳理要自己悟，不会再像高一那样逐章掰碎了讲。汪颖拿起一本小说在深蓝色的牛仔裤上敲了敲，还是叮嘱了两句。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讲台下的窃窃私语立刻断了线，“分科后第一次考试，考场随机，往后就按成绩来了。我也不想多说，就一句，好好考！这是你们选了理科后，头回在年级里露脸，也趁这机会摸摸底，看看自己选对了没。”

　　话毕，底下的几个人交换着眼神，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底气，像等着看一场早就有了结果的戏。

　　“行了，都出去吧。”
　　话音刚落，教室里的椅子腿在瓷砖地上划出一片细碎的声响。
　　一中有个默认规定，不管大小考试，考前都要把教室腾空，位斗里的书该收拾收拾，桌面该清理该清理，虽然不是什么大考，也得把那点“考前氛围”凑上。

　　凌慕阳把最后一本书塞进书包侧兜，就被赵俊推着胳膊往门口走，肩膀撞在门框上时，目光突然定住——
　　连廊那边，沈曜正跟宁路远有说有笑，阳光落在那头短发上，像个发光的土豆。

　　他脚步快了些，从攒动的人群里挤过去，鬼使神差地点了点沈曜的肩膀。等对方转过身，露出惊讶的表情时，他才咧开嘴，吐出两个字：
　　“加油。”

　　沈曜抬眼，见他面无表情，刚想开口说点什么，路哥突然从旁边探出脑袋，嗓门亮得能穿透走廊：
　　“凌小爷！别忘了咱的赌局啊！”

　　“我跟你一伙儿的！”凌慕阳笑得更张扬，抬手往身后指了指，“您还是提醒一下后边儿那位吧！”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赵俊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愤愤不平地冲着已经拐弯的凌慕阳提高音量。

　　“小俊！”宁路远回头挥了挥手，故作期待，“诶呀~真想看看到底谁输谁赢！”

　　“你先操心操心自己的命门吧。”赵俊摇摇头，略过他期盼的目光，抬了抬下巴，“走了。”

　　楼道里的人渐渐散了，宁路远把胳膊搭在沈曜肩上，刚才的劲儿像是被风吹走，丢了些气势：“怎么感觉大家兴致都不高啊……”

　　唯有沈曜轻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
　　“走吧……加油。”

　　***
　　“来！干杯！”餐馆里的玻璃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考试结束得快，成绩出来得也快，赌局结果也跟着水落石出——周六放学铃刚响，五个人就熙熙攘攘地往约定好的餐馆走，围着一张圆桌坐定，等着沈曜和赵俊这两个“输家”请客。

　　宁路远举着酒杯，眼睛眯成条缝：“哈哈……怎么样小俊？见识到我们小太阳的威力了吧！”

　　赵俊无奈地端起面前的柠檬水喝了一口，目光扫过宁路远：
　　“咱们路哥挺滑头啊！我说你怎么空穴来风，栗子谭月那些人都不提，出其不意投了沈曜！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嘿嘿嘿！莫怪莫怪。”宁路远挠了挠后脑勺，耳朵有点红，“谁让这儿就我知道沈曜的秘密呢。”

　　“不过说真的，全年级也没几个人能预料到吧！”梅云放下筷子，胳膊肘撑在桌面上，看向凌慕阳，“从来没变过的第一居然易了主！沈曜，你这下要成名人了！”

　　凌慕阳抬眼，正好对上梅云递过来的刻意目光，那背后的诡谲他心知肚明，全然不想搭理，又把视线转到沈曜身上。
　　沈曜像是察觉到左边的注视，稍微偏了点角度，像在安慰：
　　“不至于，就是运气好。”

　　凌慕阳嘴唇微张，宁路远的大嗓门就钻出来：“什么运气啊！沈曜，以前你是因为偏科才没法勇夺桂冠！不过现在好了，你可以骄傲了！”

　　“偏科？”凌慕阳下意识皱眉。

　　“对啊！”路哥一巴掌拍中桌子上。
　　他从坐下就没安分，明明几个人商议喝饮料就行，他非得体验体验酒肉生活，愣是点了几瓶酒，和唯一捧场的梅云一起喝。
　　结果梅云啥事没有，自己倒先晕乎起来，手舞足蹈地越说越兴奋：
　　“我跟你们说，我打小跟沈曜一块儿长大……看着他从这么点，长到这么点，再到现在这么高……”

　　“路哥，合着就你这身高没动过啊！”赵俊装作感叹。

　　“去去去！别打岔，我正讲得感动呢！”宁路远虚了虚眼，有气无力地搂过身旁的沈曜，“沈曜哪哪都好，就是政治不行！我有时候都怀疑，你是不是反社会型人格啊？嘶——你说阿姨作为名声赫赫一锤定音的大法官，知道了得多伤心……”

　　沈曜被他搂得东倒西歪，咧着嘴角对挂在自己身上的人肯定：
　　“我妈知道也不会伤心的。”

　　凌慕阳百无聊赖地嚼着东西，默默看着沈曜在灯光下若隐若现的梨涡。
　　其实他早有预料沈曜会拔得头筹，毕竟相处这么多天，这位班长又聪明又踏实。
　　之前一直好奇这种人高一为何默默无闻，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太专一”。
　　可真当自己落到第二的时候，还是会茫然，毕竟，没有人不想得第一，也没有人想遭受来自父辈的无情讨伐。

　　嬉笑闹骂中，梅云早已察觉到凌慕阳的情绪，兴致盎然地拍拍手：“要不咱们玩个游戏吧？”

　　“好啊好啊！什么游戏？”宁路远立刻直起身子，拍着桌子附和。
　　梅云炯炯有神地扫过四人：“就将军游戏呗！”
　　“同意。”赵俊迅速举了下手。
　　“停！”宁路远抬起胳膊，一脸茫然地左看右看，“什么游戏？”

　　梅云从地上捡起一个空酒瓶，放在桌上的空当儿，手腕一扭，瓶子就转了起来。
　　“诶！别无视我啊？”宁路远瘪着嘴有些委屈巴巴。

　　凌慕阳看他那傻里傻气的意思忍不住嗤笑。
　　“意思是你先看一遍就知道了。”沈曜却像哄小孩儿似的拍了拍宁路远还在颤动的肩膀。

　　说话间，酒瓶也徐徐停下，瓶口正巧指向赵俊。

　　“那我先来。”赵俊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抱胸，环视一圈，最后看向还搞不清楚状况的宁路远，“路哥！你说一件……你从小到大最感动的事呗。”

　　梅云适时点拨：“现在小俊是将军，他让你干嘛就干嘛，问你什么就答什么！简单吧？”

　　“哦～”宁路远连连点头，可没过两秒又垮了脸，“完！路哥我成小兵了……行吧，那我就讲讲，我和沈曜那些年的峥嵘岁月！”

　　凌慕阳撑着脑袋的胳膊突然卸了力气，脑袋猛地沉下去，又抬起头，满脸无奈地看过去：“路哥，说一件就得了，你还想不想当将军了？”

　　“好好，开个玩笑嘛。”宁路远摸了摸下巴，开始回忆，“那时候我还在上幼儿园，又矮又瘦，总被人欺负，每天都不想去学校。直到有一天，我发现班上有个比我还矮的——就是沈曜。”
　　他说着说着来了情绪，看向旁边认真听故事的沈曜：
　　“我以为他也会被欺负，偷偷观察了好几天，结果他跟所有人都玩得好。小孩子嘛，心里不平衡，就趁没人的时候，走过去抢了他的油画棒，还装得特别凶。你们猜怎么着？”

　　没人搭话，都等着他往下说。
　　路哥更得意了：
　　“他笑得特别丑，还把剩下的油画棒都递给我，问我要不要一起画！我当时都懵了，心说这人怎么这么笨。后来才知道，我们住一个小区，慢慢就熟了。每次被人欺负，他都会站出来护着我，明明自己也吓得手抖……”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没了声息，空气安静了三秒，梅云先鼓起掌：
　　“哇，真令人感动。”
　　赵俊也跟着拍手，只有凌慕阳没动，只是一边仰头喝水一边偷瞄垂着脑袋的沈曜，眼里多了点探究。

　　“你笑得才丑。”
　　沈曜冷不丁吐出的一句话瞬间引起众人哄笑，连凌慕阳也没忍住，嘴角毫不掩饰地高高翘起。

　　“下一个小俊来吧。”梅云把酒瓶推过去，游戏继续。

　　赵俊站起身，一只手按着腰上的校服短袖，另一只手随意一转，酒瓶转了几圈，最后又指向了宁路远。
　　“哦耶！”
　　宁路远激动地打了个响指，没半秒犹豫，转头就问沈曜：
　　“你觉得在座最帅的是谁？”

　　沈曜刚喝了一口水还没下肚就被呛得咳嗽，显然没料到会被点到。路哥脸上挂着“运筹帷幄”的笑，一条腿还在有节奏地抖，就等他给出自己心满意足的答案。
　　“嗯……”
　　将军的表演太明显，沈曜心领神会却故意拖了拖音，又瞥了眼低头吃菜的凌慕阳，脱口而出：
　　“小俊。”

　　路哥幸福的姿态瞬间垮了：“沈曜你过分了啊！咱俩十年的情谊呢？”

　　“哈哈哈！”赵俊仰头大笑，倒不是因为被夸赞，只是觉得路哥出糗的样子很精彩。
　　他转头看向右边沉默不语的凌慕阳，一下子搭在那人身上，对沈曜眨了眨眼：“有眼光！谢啦！”

　　“你谢就谢，凑过来干嘛！”凌慕阳不耐烦地推开压在肩上的重量。

　　“这不是怕你不高兴嘛。”赵俊得意洋洋。

　　“呵！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凌慕阳肩膀一抖，埋头戳着碗里的菜。

　　沈曜没往旁边看，却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该我了该我了！”宁路远终于摸清规则，跃跃欲试地抓起酒瓶一转，“诶，是梅云！”

　　“我啊——”梅云捏了捏耳朵，目光扫过凌慕阳，最后却落在沈曜身上：
　　“沈曜，对你左边的人说一句话吧。”

　　明明执行指令的人是沈曜，凌慕阳却猛然抬头，对上梅云满眼的笑意，脸色不被察觉地沉了下去。

　　“左边……”沈曜左右指了指，很快便敲定好对象。

　　众人都在等着看好戏。凌慕阳悄悄攥紧了拳头，看向沈曜时，又悄悄松了拳头。

　　沈曜转过身子面对他，想了两秒，然后弯着眼睛笑了：
　　“很高兴和你做同桌。”

　　原本喧闹的餐厅应该被施了魔法，不然怎么会这么安静。凌慕阳看着他落入星星的眼睛，耳边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自己的心脏，“咚咚”地响，剧烈地跳，永无止境，永不停歇。

　　*
　　“走吧，该回了。”赵俊看了眼手表，人已经从椅子上撑了起来。

　　“嗯。”梅云把外套往臂弯里一搭，对着四个人道谢，“那我就先走了，托大家的福，今天玩得特别开心。”

　　“拜拜拜拜……”
　　“路上慢点儿！”其他人对着匆匆离去的梅云挥挥手。

　　“路远，还能站起来吗？”沈曜轻轻拍着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的醉鬼。

　　“当然能！”宁路远的声音从胳膊底下闷出来，带着酒气的含糊，“可别小瞧了……你路哥……”
　　他挣扎着抬眼却失败了，好不容易扶着桌沿撑起上半身，没两秒又往旁边歪过去。

　　“诶！”沈曜眼疾手快地拽住他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扛，无奈笑笑，“谁让你灌那么多的？”

　　“呦。路哥这是醉成一滩泥了？”赵俊背好书包过来看热闹。

　　“没事，你们走吧，我送他回去。”沈曜把宁路远往上托了托，对方整个人的重量压过来，他得借着自己的体重稳住脚步。

　　“唉……”凌慕阳看着沈曜那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抬手掀起刘海揉了揉脑门又放下，“你那小鸡子体格能扛得动这头猪嘛。”

　　宁路远尚存有一丝意识，好像听到有人在骂自己，对着眼前的重重叠影嘟囔：
　　“我猪？他鸡……那你是啥……狗？牧羊犬？”路哥指向那俩大高个中间的空隙，显然是有点意识但不多。

　　“去你大爷的！给我站直了！”凌慕阳一把扯过猪前蹄往自己肩上一搭，对着赵俊抬了抬下巴，“你先走吧，我帮他送。”

　　赵俊胸中一震——这什么情况？百分之百以自我为中心的凌大少爷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平常巴不得早点回家学习。
　　不过他也没多管，点了点头，径直往公交站方向走。

　　沈曜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宁路远的外套，有点无措：“没事，我来就好。你家……应该是反方向吧？”

　　“你要是觉得后背空得慌，就帮我背书包。”
　　凌慕阳指了指椅背上搭着的黑色书包，不等沈曜回应，已经搀着宁路远往路边挪。
　　对方的脚步虚浮，大半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他抬手拦了辆出租车，拉开车门就把宁路远往里塞。
　　回头看见沈曜站在车旁，怀里抱着自己的书包，手肘上还挂着宁路远的，活像个被落下的沙师弟。
　　他没好气地把宁路远又往里面推了推，自己挤进去，又从沈曜手里接过后者的书包，头也不抬：
　　“你坐前面。”

　　前座确实宽敞，沈曜把书包放在脚边，座椅靠背调了点角度，能听见后座传来的动静。
　　宁路远像是没了骨头，一个劲儿往凌慕阳身上靠。凌慕阳一开始还推，推了两次没了耐心，干脆任由对方把头搭在自己肩上。

　　沈曜从后视镜里瞥见，凌慕阳的耳朵好像有点红，又好像是路灯照的。

　　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凌慕阳半扶半扛地把人弄下来。两个人齐心协力终于把这人送回了家。

　　路哥他妈开门的时候，看见儿子醉醺醺的样子，就差没把嫌弃二字写在脸上了。
　　可转头看见沈曜，又欢喜得不行，转身就从屋里拿了特别多的水果蔬菜，虽然大部分是自己种的实验品。

　　沈曜还真是“别人家的孩子”，感觉没有哪个爸爸妈妈会不喜欢。如果他是凌正峰的儿子……说不定那老头的态度也会不一样吧。
　　凌慕阳正在电梯里胡思乱想。

　　可下一秒，说曹操曹操到。凌慕阳掏出震动的手机——凌正峰发来一张刚才众人围坐一团谈天说地的照片，以及一句“皇帝诏曰”：
　　考这么差还好意思花天酒地！赶紧给我滚回来！
　　显然是刘叔拍下了“罪证”。
　　刘叔说得好听是专属司机，实际就是锦衣卫下放，就等着找出凌慕阳造反的证据呢。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凌慕阳喃喃着攥紧手机。
　　电梯里的灯光照出沈曜干净的侧脸，对方站得很端正，看着楼层按钮跳到“11”，凌慕阳忽然开口：
　　“我能不能……在你家借住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