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解》酒酿喵

4、初见

　　裴府 乐寿堂
　　风雪抢先将凄凉送达灵堂之境。此刻，裴府的乐寿堂之外，低垂着九重素洁的丝帛。冬日的凛冽寒风掠过，碎雪便从堂前松柏的枝桠间轻轻飘落，堆积成一道道断续的、宛如泪迹的白线。
　　灵柩静静地安放在正厅的深处。黑檀木在雪光的照耀下，散发出一种青灰色的冷冽光泽。棺木边缘凝结着细微的冰晶，仿若有人在深夜悄悄镶嵌上了一道晶莹的泪珠边。香案之上，铜炉中的香灰早已硬结，三炷细香直插其中，青烟缭绕上升，却在朱漆的房梁下被不知哪里渗入的寒气一触，瞬间散开，化作一片朦胧的雾气，久久不散，宛如连灵魂都在这刺骨的寒冷中迷失了方向。
　　裴风清自西侧的门进入，衣摆掠过青砖时惊起了积尘。他在灵前恭恭敬敬地三跪九叩，动作敏捷如同出鞘的利剑，然而起身时袖口微颤，飘落几片未燃尽的纸钱灰烬，悠悠荡荡，最终落在了供案边缘的那碟桂花糕上——那是死者生前最喜爱的点心，此刻糖霜正一滴滴融化，缓慢如同裴风清心中的泪水。
　　“清儿，这是你母亲本家博陵崔氏的表哥。”裴府的主人，裴风清的大伯裴鹤临缓缓说道。
　　顺着裴鹤临所指的方向，裴风清的目光落在灵堂与庭院交界处的一个身影上，宛如一幅工笔画与写意画的交织——远观是文人俊雅的轮廓，近看却有习武之人紧致的肌肉。面容如同砚台磨出的夜色，被烛火勾勒出清晰的边线。眉毛舒展如铺开的竹简，尾部却如同剑锋一般突然锋利。眼窝微深，眼神平静时宛如古井映月，能映出典籍中的词句；鼻梁挺拔如同笔杆，唇线清晰而有力，此时紧抿成一道决断的利刃。头戴乌色的硬脚幞头，两脚以细铜丝为骨架，长如燕尾，舒展于肩后。绸纱精致密实，在烛光下流转着如同乌鸦羽毛般的暗泽。身穿圆领右衽的襕袍，以天水碧的细绫制成，色泽宛如雨后终南山的远峰，清朗而开阔。外面罩着一件半臂，以稍深一些的锦缎裁成，无领无袖，仅覆盖肩背与胸前，于庄重中增添了几分胡风的利落。有微风吹过时，腰间的鱼袋上金线绣出的鱼鳞图案隐约闪烁。脚蹬乌皮六合靴，靴头略微尖锐，靴筒紧裹小腿。乌亮的皮面在行走时会泛起柔和的光泽。
　　“裴风清见过表哥。”
　　“钟离弈。裴小郎节哀，外祖和母亲得知小姨仙逝的消息悲痛万分，原本要亲自前来，但外祖父年事已高，外祖母又久病在身。因此母亲特地派遣我快马加鞭赶来奔丧。”
　　“多谢外祖和姨母的关心，等母亲入土为安后，我定立刻前往博陵郡拜见外祖和姨母。”
　　“好。我已代外祖和母亲祭奠过小姨，现也该回去复命就不久留，裴小郎节哀。”说罢，钟离弈转向裴鹤临道：“裴公，晚辈告辞。”
　　“这天色已晚，又风雪交加寒气逼人，钟离君不如在府上歇一晚，明早再走也不迟。”裴鹤临看着钟离弈道。
　　“这……”钟离弈迟疑道，“贵府操办丧事已是繁忙，我这……”
　　话没说完，裴风清忽而打断：“表哥，雪夜赶路危险诸多，若是外祖和姨母知道你这样会担心的。还是歇一晚，明早再走稳妥些。”说着看向钟离弈，眼尾泛着一丝红晕，不知是因亡母之痛伤心还是因见了母亲本家亲人情怯之情，在烛火的映照下，竟有几分惹人的怜意。
　　看着眼前的少年，身量已见抽条，如春日新竹，清瘦挺直。肩膀尚未宽阔，骨架却已舒展，衣衫下隐现清峭的线条。脖颈与手腕的骨骼清晰，像精心烧制的白瓷胎骨，脆弱与力量奇异地并存。面庞尚存些许未散的婴儿柔润，似未经雕琢的羊脂玉胚，俊秀的轮廓已然显现，下颌线条已透出少年的利落。双眉如墨羽斜飞入鬓，一双眸子是最亮的所在，似浸在寒潭里的星子，清澈见底，顾盼时流转着不加掩饰的光彩。鼻梁挺秀如峰，唇色是健康的淡绯，唇角天然带着些许上扬的弧度，不笑时也似含春风。
　　钟离弈眉峰微动：“既然裴公和裴小郎君皆盛情挽留，在下就叨扰一晚。”
　　“来人，带钟离君去扶疏馆……”
　　“裴公且慢，”钟离弈打断裴鹤临道，“我与裴小郎虽为表亲缺素未谋面，今因小姨之故，能和裴小郎相见，故想与小郎君秉烛夜话，回了博陵也好和外祖与家母交代。毕竟小姨南嫁金陵十数年，归家省亲不过尔尔，外祖和家母甚为想念。”
　　“这…这…”裴鹤临想到现如今裴风清所住的那个废弃的小院，若是让博陵崔家人知道，那可不好收场啊。
　　突然，一直在旁的裴风清出声道：“表哥连日赶路定是劳累，还是先去扶疏馆歇息。至于夜谈，也该是我去找表哥。”
　　“对，博陵郡与金陵南北相隔数百里，钟离君日夜兼程想是还需修整。至于这兄弟相谈也理应是作为晚辈的清儿登门拜访。”裴鹤临看了眼裴风清，立刻附和道。
　　“呵，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晚些时候我在馆内恭候裴小郎君。”钟离弈轻笑一声道。
　　随即向裴鹤临行了个礼，随奴仆前往扶疏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