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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回 ...

  •   有情无意泪湿罗帐,夜醪昼酒话沾朝云
      大概万池园里绝大多数人,都只敢将素钗当主家待。可下人们又知道她是从鱼龙混杂的地方来,因此,对她既尊敬却有些看不上眼似的。
      素钗从来知道旁人的心思,却未尝为此伤神。她面上不在乎这些,可人只要在她身边来往久了,无一不极力和别人说她的好话。原是素钗自己有些驭人之术,看着不经意似的,其实完全明白是怎么收服了人心。
      她在万池园,除了对方执暗怀心思之外,也就为这件事费点脑筋了。其实她能做的东西很多,种花都只是顺手,其余闺中之事,譬如写字、刺绣、插画,无一不可用来解闷。惟其好容易得了自在,却偏爱用情,只将日夜为那商人熬了去。
      自那次转腕儿说了方执的事,素钗便有了打算。她怕最后是转腕儿误传,便又自己不着痕迹地打探了一番,结果外面商圈都以为然,倒真将这事坐实了。
      她不是个老犯踌躇病的人,既决定了,便不问结果地做去。那日刚过春分,正是早上,方执也不知从哪里回来,径直往看山堂来了。素钗因心里有事,见她突然到访,端茶闲聊,倒有些不自在似的。
      方执有所察觉,因说到:“看你气色不好,可是病了?虽已仲春,若逢倒春寒还是要注意些。”
      素钗心知不是这么回事,却只是应着。她一想自己那打算,竟有些不敢抬头看方执,可笑她也算饱读诗书,还是将恭良栽在这几分情事里。
      这么想着,素钗往下瞥了瞥,正看到方执手上还有勒缰绳的印子。便道:“家主今日怎来得这样急?”
      方执顺着她的目光看,展开手来,一道印果然未消。她蜷了蜷手指,不解释路上的事,只笑道:“你这里常常有客,我怕不早些来,又只轮到做墙外行人了。”
      素钗一愣,也不知她话里真假,只顺着她开起玩笑来了:“您岂能这样折煞旁人。莫说是我,就算这看山堂都是您的,谁是墙外行人,谁又算墙里佳人呢?”
      “这么说是我了?”方执边笑边摇头,“我看罢了,既然诗曰‘墙里佳人笑 ’,那么谁说笑谁便是佳人。”
      她因转腕儿拜访,其实已经碰壁几次。她做家主的自然不能在意这种事,可她这日找了素钗来,既提起此事,竟也半开玩笑地为自己不平开了。素钗又要接话,方执却已觉话有不妥,便先开口换了话,将这事掀了过去。
      红豆在素钗这里半年多,早已和素钗齐了心。她也知道素钗近日有些想法,方执一来,便自觉到院子里去,一来方便她们说话,二来帮她们拦着点儿来人。
      方执和素钗下了会儿棋,一边下着一边闲聊,倒说起肆於在院里痴痴听琴的事了。素钗因道:“她若想听,且叫她来。”
      “她不过一介仆从,你为她弹琴,她哪里当得起呢?”
      “没那意思,”素钗笑道,“平日就算不来人,我也常常练着。若她也正好得闲,过来顺便听听,有何不可?”
      方执拿着黑子,不能执一辞。她想的是肆於的怪异,却不知该如何向素钗讲。素钗将那白棋下下,早对她这无言了然于心:“您怕我畏其白目?”
      方执一愣,抬眉看她。素钗最受不了她滥用这双含情目,便一侧目躲了过去,笑道:“家主未免太小瞧我,她跟您过来少说也有七八,我如何看不到她的不同?只是既生于天地,焉有对错之分。”
      她低头看棋,接着说:“弈有黑白,棋枰容之;事有是非,天地容之。而今一对白目,难道还容不下了吗?”
      方执深以为然,笑道:“惟其如此,方某心胸狭隘,倒将你也想窄了些。”
      素钗哪里敢应,只笑道:“家主无端讽我,叫我如何答好?”
      二人一笑,这事也就说到这里。素钗也没发觉,肆於是来是否,方执还是未给出定论。
      且不说这,她两人下棋聊天,好生惬意,转眼一个时辰已过。无奈方执早说好今日去陪荀明用午饭,虽有畅聊之意,却不敢不守承诺,便还是告辞了。
      “不必送,切记防寒。”她这边已经起身,不料被素钗拉住了,她没多想,便停下来。一回头,只见素钗已经收回手去,一双眼睛看不出含义。
      “家主用过晚饭,可有空闲?”
      她问得突然,方执先答了她的话:“并无大事,不过浙南的船要回来了,些许事宜要和文程谈谈。”
      素钗便道:“家主忙完,再来一趟看山堂可好?”
      方执不明所以,素钗心里意乱,只将那早已寻好的借口说了来:“我有一物想给您看看,只是托人去拿,大概戌时才能拿到。”
      “何不明日再说?”方执这么说,既是真有疑惑,又是担心打搅了素钗休息。
      素钗只笑道:“家主莫再问了,只当舍我一分薄面罢。”
      她真拿准了方执,这话一说,方执自不再问,和她做好约定,便离了看山堂。
      却说这日酉时,方执和文程说完话又休息了一阵,才如约往素钗这来。她想起苏有铁送的礼中有一件玉琴样式的小首饰,便差人去拿,顺手带了过来。
      到了看山堂,红豆却是不在。方执兀自往太师椅上坐,手上的东西也不介绍,直放在桌子边上了。
      素钗为她倒了茶,看到那桌边的小盒子,自笑道:“我请您来,倒叫您先破费上了。”
      方执摇摇头:“当个玩意儿罢了,不足为道。”
      素钗不再搭话了,她也不上坐,竟走到玉琴边上坐下了。方执奇怪,因问:“不是说看东西么?”
      素钗侧面对着她,闻言朝她一笑,只道:“家主可还有事?”
      方执听懂她话里意思,只好由她安排了,便笑道:“罢罢,你随心弹去。只是你何曾与我卖过关子?今日你葫芦里的药,我倒是真想一探究竟了。”
      那素钗本是事在心头有些忐忑,才想着弹一弹琴叫自己静下心来,如今方执这样说,她又不免红了脸。好在烛火橙明,倒也遮下去了。
      一曲弹完,她果真静了下来。她将双手平放在膝头,沉了沉肩,便起身了。方执只是听琴,实在听不出其中玄妙,因此还纳闷着。只见素钗朝她走来,留了一句“随我来”,竟将她引到内房去。
      方执心里觉得有诸多不合礼节,可她叫素钗牵着,竟有些骑虎难下。
      “您先稍坐,我去拿来。”
      方执四下看看,这里面徒有一床榻、高低两个柜子,哪里能坐?她心里已很奇怪,几面的想法都冒了出来,却不知该往哪处想。她二人同为女子,又明白说开过,按理说不应有嫌,她便随口道:“方某身上还是外衣,焉能坐于床榻之上?”
      素钗却笑:“家主好生怯嫩,竟不似外人说的那样了。您只坐吧,我还未说什么,您不必在意。”
      她说着,不费力便将方执按着坐下了。方执心里又纳闷,“外人说的那样”,那是哪样呢?她由是觉得素钗是对她有什么误会,这才明白,素钗哪里是要给她看东西,八成是找她谈心。
      “好吧,”她便安然坐着了,理了理卷在一起的衣袖,问,“你有何事要说呢?”
      她抬头看着素钗,如此对视片刻,素钗便也不佯装找东西了。她站在方执面前,也不开口,只一动不动地端详着她。
      她少有能这样仔细看方执的时候,上次是中秋节。只不过上次她蹲着仰视,这次却站着俯视;只不过上次她眼里是一汪月,这次却蜷着烛火了。
      她耳尖红得厉害,忽而吞咽一声,在寂静里却那么藏不住。或许方执就是在这一刻如梦初醒,可是她只是抬着眉欲说又止时,素钗已欺身上去了。
      这琴师什么也不说,她的冲动,却像她的温柔一样缄默。她只是褪了纱衣,那薄薄的两扇肩耸动一下,纱衣就滑落下来。她身后的窗投进来一方清月,落在她温热而透红的身上,将她背上的骨也数得明明白白。
      她们之间,好像从没有像这样安静,高烛台上烛光摇曳,她们就在这样说不清的光亮里对峙着。素钗难以想清方执还能这样凝着她多久,她牵起方执的手来,叫她轻轻拢着自己,叫她来解自己的钗裙。
      方执随着她抬起手来,也不用力,却也不抽开,好像被什么抽走了魂。素钗的腰肢太过敏感,被人一碰便颤一颤,她抬头猛吸一口气,再低头,方执却已经不动了。
      月光的鉴照下,她们就这样定着。素钗就要再一次牵住方执的时候,方执却先一步反攥住她。她们的手紧紧地箍在一起,在这方寸的肌肤之亲里都用尽了力气,如此,她们才发觉彼此的喘息声都是那样剧烈,才发觉这里从来算不上安静。
      半晌,方执先一步松开手来,无声一笑,却是自嘲。她将腿上的纱衣拿起来,很慢很细致地,重新披到素钗肩头。她始终不看素钗,快要披好时,素钗却抬手握住她了:“您只当这也是素钗的本分……”
      她似乎有更多的话要说,可她只能说到这里。她的心跳得太厉害,竟隔着胸腔将她打断了。
      方执用另一只手将她的手拿下来,两人就这样你握着我,我牵着你。方执脸上像是还挂着笑,眼里却有种道不明的凄清:“你莫非是信了外面的传言。”
      她一低头,苦笑一下:“他们传去,这种小事,我无心大费周折地辩解。只是你还不懂我的个性吗?怎将这话也信了呢?”
      素钗被她这么看着,便也后知后觉自己轻信谣言。可她已置于此景,酸楚之外,看着方执的一双眼睛,她还想着,您究竟在哀伤什么呢?她还想问,此情此景,您心里又在想什么?
      她仰头,望着对面的一扇窗笑了笑,便道:“容素钗失礼一问,家主所等何人?”
      方执一下愣住了,她眼里的两面凄清被打碎,霎时红了眼。那无果的等待已经在她心里压了三年,还是第一次被人问起。她怔了很久,一低头,也不知道有没有泪滴下来,却笑道:“你我当为知己。只是此人,我亦不知能不能将她等来,你只当没有这人罢。”
      素钗从未见过方执这幅样子,她心里叹道,只是这样一问便如此模样,这些等待又是如何捱过?想来世上处处有情人,难得双双有情者。她二人各自惆怅,这一夜话,到这里便尽了。
      却说方执从看山堂出来,子时已过半了。她千愁万绪不得解,唯想要借酒消愁。因走过竹林、走过眺云台,慢慢往纳川堂这来。如她所料,那索柳烟正在底下写字,方执不多寒暄,只说叫她喝酒去。
      索柳烟哪里见过她这样,便更是不多问,直跟着她出了门。二人骑马到了瘦淮湖边,画舫千里声色迷离,湖面如镜,更映得热闹非凡。方执到了酒家,要一叶舟,两壶酒,四碟冷菜,一袋银子随手就扔过去。
      酒家不敢怠慢,却见她二人是为醉来,因担心出事,又另叫伙计划一叶舟跟着。
      方执的事索柳烟并不知道,她也无心去猜。各人皆有要借酒的事,既有这一夜清梦的缘,便只说一叶扁舟的话吧。
      因是二人划到静谧处,二话不说先喝了一阵,索柳烟立在舟头,因见远处画舫连天,却仍有孤舟不系,情到心头,便唱道:“明朝又是孤舟别,愁见河桥酒幔青 。”
      她唱得不着调,方执在里面坐着,倒笑了:“何苦扰我清净?”
      索柳烟转头看她,也笑道:“你若是要清净,又何苦寻我来呢?”
      方执不和她辩,低头笑笑,自倒酒去。清风徐来,水波微荡,小舟也随之微微晃着。方执仰头一见星河璀璨,顿欲长辞于天地之间,却想到她那尚未完成的事、尚在等待的人,心里便只余自嘲了。
      索柳烟到她身边来坐下,摇摇晃晃地倒酒,问得似不经心:“何以为情事伤神至此?”
      她半猜半蒙,就这么问了。她从酒里抬头看方执,方执知道她是胡猜,却也不驳了:“我倒要问问万斋仙人,你又为何空着那人物不画?”
      她二人的分寸,就在这两个问句里暂且搁下了。索柳烟闻言一愣,哈哈大笑道:“真真是‘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你我还要彼此刁难吗?哈哈哈——”
      她这一说,二人便都笑开了。她们各有心事,却都无从说、也无意说,可是那话头拾了放下,放下又拾,绕来绕去,竟已将整夜熬过。天已破晓,杯盘狼藉,方执一宿真心,就随酒落进这瘦淮湖里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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