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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八回 ...

  •   日落街巷难寻疑影,月升廊亭苦觅新诗
      春分之后,方执又接着奔忙了好几天,她也是有心忙一忙,上次引得愁绪如此,若犯情志,又是新麻烦。
      是日,瘦淮湖边有新酒家开张,因合伙的人里有位盐商,就将几位有些分量的商人都请上了。方执接连几日精神紧着,趁此机会,倒也轻松了一把。
      她尽兴一场,剩下胭脂团簇,温香艳玉的地方,没再一道过去。到西市里已近黄昏,她和肆於未乘马车,因是想慢走一会儿。
      西市正是晚集,瓜果蔬菜、首饰摆件应有尽有,其中玩意儿,多数是卖家自己的手艺。方执平日里看惯了精致华奢的东西,再看这些倒也觉得新鲜。
      正走到一个卖小草席的铺前,那老妪面前摆着些草垫、卷着的草席,手上却还编着小东西。她一见方执过来,便赶快笑着招呼,手上动作却也没停。
      方执笑道:“我自不会跑,只是你当心手上的走了样。”
      那老妪闻言呵呵一笑,不仅还是不看,倒把两手背到身后去。方执来了兴趣,真好奇她的本事有多大。没一会儿,只见老妪把手伸出来,一只螳螂正在她手心里停着,黄黄绿绿,栩栩如生,下一秒就要蹦出去似的。
      这老妪真博了看官一笑,她拿着螳螂往前伸了伸,一面说“编着玩”,一面笑着递到方执手上了。方执以为受了她个小礼物,谁知这老妪下一秒便伸出两根手指来:“十文钱。”
      方执只好笑了笑,真抹了十文钱给她,又问:“你还会编什么?”
      老妪笑得露出几颗缺牙来:“看老板要什么咯。”
      “蛐蛐,会吗?”
      “这有何难?”
      方执又叫她编上两个不一样花儿的,正说着,便感到一团热气围过来。原是肆於上前,在她耳畔低声道:“家主,不宜久留。”
      方执心一紧,低头看到肆於的手已经握在剑柄上,明白她是有所察觉,方才面上的笑霎时便沉下去了。
      “暗处有人?”转眼,她又依样笑起来了,还看回草垫,问那老妪,“这样的怎么卖法?”
      老妪本已经找好编蛐蛐的草秆了,这会儿又不知编还是不编,先反问道:“蛐蛐还编不编?”
      “编。”方执又说。
      那老妪手上忙起来了,肆於不再催,只接着说:“只有一人。”
      方执尽可能使自己镇定下来,她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她迫切地想要抓住遇到的任何异端,然后找到它们和那桩旧事的关系。可是这样太铤而走险吗?
      第一个蛐蛐编好了,被放在草垫上,弓身曲足,蓄势待发。
      “跑了。”肆於道。
      方执猛地抬起头来,自然是望不到任何疑影,她忙道:“去追!”
      肆於蹙眉看着她:“不,那您——”
      “你只管去,快去。”
      她的命令下得坚决,肆於没再犹豫,抽身便往集外去了。方执待在原地,看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中,她的心既焦急又紧张,可惜她什么也做不了了,徒有在原地等待。
      集市不是荒野,要找一个人宛如大海捞针。一开始肆於总还能看见那人的影儿,到后来越追却是追不上了。她心知对方比她能跑,却还是一心追下去,二人直跑到巷子里,某一个拐角之后,肆於再见不到人影儿,也再嗅不到气味了。
      她很挫败,又闭目试图听一听动静,可是巷子里声音太杂,怎么也分辨不清。她本想再试着蒙一段,却想到方执一个人在集市上等着,因怕那黑影比她先回去,便头也不回地又跑回来。
      集市里人来人往,一切如常。方执手上已拿了三个草虫,远远看到肆於自己跑来,她心一沉,便知道这次又是无果。她想到开江大典时自己的“错觉”,现在看来,那次恐怕也是这个人。
      肆於跑得有些气喘,回来便认罪,方执只道:“警觉些吧,他尚未拿到什么,还会再来的。”
      她二人出了集市,雇了辆马车回去了。方执一路上心跳都还很快,她将马车的帷幔掀上去,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各种心思乱絮一样缠着。
      她有让肆於追过去的底气,她想,那人或是劫财,或是为当年的事而来,无论如何,都不大可能是要直接杀她。这个人盯她这么久,若只是要杀她,早就动手了。
      马车进了胡同,方执将帷幔放了下来。她攥了攥手指,发现自己的手凉得厉害。她叹了口气,又想,她其实不该自欺,刚才的事就是太过冒险。万事皆可周旋,生死却只有一念,她为何要这么冲动呢?
      这些年父母的事没有任何线索,叫她实在煎熬。那是两条命啊,一件人命关天的事怎么会这样轻,好像是她自己凭空多出的一段记忆。她面上不显,其实早已变得杯弓蛇影。
      可最近出现的人又是怎么回事?她想得头晕,正想捏捏眉心,马车却停了下来,原是已经到了。
      太阳已经落尽,天边唯余一道余晖。方执什么也没再做,稍微收拾了一下便睡下了。画霓以为她是连轴转太累了,因叮嘱下去,叫下人们动作都轻一点,莫扰了家主休息。
      她不知道方执根本睡不着,方执躺了很久才终于静下心来,自以为不该因这人的出现太过烦恼。这次暗中出现的人,既不像是来讨命的,且看看他的目的。方执总以为自己还算有些身份,若是随便就被一个人吓到,也该惹人笑话了。
      就这么躺到傍晚,她从床上起来,心里已轻松不少。画霓听到动静便进来了,方执问她:“几时了?”
      画霓道:“刚到酉时。”
      方执点点头,穿衣出去了,她看到那三只草虫挂在门边,便道:“给金月吧,叫她和细夭玩去。”
      画霓应她,应完却笑了笑。
      方执停下来,笑问:“何故笑我?”
      “笑您是个心肠太好的东家,她们不小的人了,您还当小孩子宠。”
      方执买的时候没经心,这会儿才想起那两人早已不是小孩。她也在心里笑自己,可是又不愿认,便道:“好了,我明白了。这只螳螂你留着,剩下两只蛐蛐给她们分去吧。”
      她分明是逗画霓乐,画霓哭笑不得,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两人在门前站着,一个混笑,一个遮笑,螳螂的去向,却也没论出一二来。
      方执向院门走着,又问:“不是说甄砚苓来访么?何时走的?”
      “怕还没走,”画霓随着她走,“今日索姑娘在看山堂办诗会,知夏从那边过来,说好生热闹。”
      方执倒顿住了,她此行本想去医馆,一听有这事,竟也想去凑个热闹。想来那天的事她总在心里装着,因再没去见过素钗,也不知道素钗如今怎样。这天人们都在,也是个再见面的契机。
      想到这,她当即准备往看山堂去。甫一出院门,肆於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跟上了她。方执明白是肆於因那暗贼起了警戒,便没说什么,自叫她跟去。
      还在桥上,便听得看山堂一片笑声。方执叹她们玩得自在,一心想和她们闹一闹,不自觉快走了几步。到了院边,肆於等在月亮门外,方执自己进去了。
      只见看山堂的小廊亭里站着好些人,下面摆着长案,也围了些人。有一人叫了声“家主”,这些人便纷纷抬起头来,下人们停下手上的事行礼,金月、细夭等等跑上来将方执围住,未等金月请罪,细夭却先一步道:“真好真好,您这是醒了?”
      方执一笑,逗她道:“又去趴窗?你怎知我睡下了?”
      细夭叫冤道:“金月说您睡了——”
      金月赶忙接着认错:“家主,我当您不起来了才过来。”
      方执正要说些什么,索柳烟和那万古春上来拉她,笑道:“好啦,今日且饶她。”
      方执将她二人的手拍掉,笑着辩白:“我可没说要怪她,你二人少闹我。”
      甄砚苓站在廊里,绕了几步才绕出来,和方执互相问好。她乃是肖家大太太,此番过来,身后跟着转腕儿。方执同她二人寒暄几句,便不禁自人缝里往后看,只见那长案边素钗搁下笔,也向她看来。刚才围着她的那几人,已一阵风似的到了素钗身边。
      这一对视,方执心里一顿,却故作没什么地走到她面前,因问:“作过几轮了?”
      素钗将目光点一下刚写的字,笑道:“家主来得正巧,才刚定下题目。”
      方执低头看,那宣纸上“海棠春睡 ”四个字映入眼帘。她心里明白这是那几个文人胡乱命的,不过这院里海棠花开,月色正好,只看字面,倒也颇为应景。
      可她又想,难道素钗不知其中典故吗?当年明宗召妃子,却见妃子醉似海棠花者,二人春宵好梦,尽在不言之中。在场皆为女子,不必避嫌,要按这层意思放开了写,岂不艳巧至极?
      她这么想着,一抬眼,正撞上素钗的笑眼了:“依家主看,这题作得吗?”
      罢,这下她明白了,看来这群人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她要评判,倒显得她大惊小怪了。她便笑道:“有何不可?”
      有人将素钗写好的题拿走了,那边索柳烟讲起限韵的事来。方执还想着这题,不禁往细夭那儿看,素钗笑道:“《游园惊梦》都演了那些折,家主还当她是小孩吗?”
      “倒不是这……”方执笑得有些羞赧,乃是心知被猜个明白。“不是这”,那是什么?她说不出来,二人唯是笑了。
      她们聊这两句,那边已经作开了。院子里放了好些油灯、烛台和花灯,因是灯火通明,看得清清楚楚。
      在场作诗的有纳川堂三人,乃是索柳烟、词士万古春、学士何香;迎彩院两人,除了花细夭,还另有一个大一些唱老旦的;外加肖家大太太、六姨太。中间虽有细夭这般滥竽充数的,却也还算热闹了。
      各人的丫鬟跟着忙活,红豆盯着火烛,笔墨纸砚缺样补齐,更是忙不过来,所幸金月在,还能帮她一二。
      素钗蘸一蘸笔,方执却问:“什么格律?限什么韵?”
      素钗笑道:“今日人多,不限这些。不过家主要按律写,自然更好。”
      方执便起身了,闻言摆手道:“我是个不通诗文的,你且写罢,我不扰你。”
      她到空案子那儿去了,素钗看着她坐过去,也没再说什么。院里又谈笑一会儿,便都安静下来,大概心里都有了几句。方执本说不写,坐了一会儿还真得了一句,就也叫人拿过纸笔来。
      半炷香过,却嚷起来,方执这边还绞尽脑汁着,稍微听了听,竟是都得了。她便心里笑一笑自己蠢笨,却听索柳烟道:“依我看,先叫花细夭来。”
      众人皆称好,细夭一拍她,娇嗔道:“少瞧不起人了。”
      何香乃是在私塾里教书的,她绕到前面来,按着花细夭的肩看她的诗,旁人催促,她只好将拿宣纸拿起来,念与这些人听。
      海棠春睡
      院里烛火春闹,廊亭草木齐芳;
      海棠今朝天付与,笼灯就月细端相。
      笑看去,石下春睡,裙钗上花影双双;
      浴罢妆成怎甘让,白云不羡仙乡。
      众人皆以她是来凑乐,没想到还真像一回事。方执戏听得多,知道她这是东拼西凑来的,又想她至少写出了,便只在心里赞她聪明。
      素钗在廊亭下,却笑道:“说不限律,你倒自由。只是你这诗,该姓洪还是姓汤?”
      细夭跑下来捂她的嘴,没拦住,便只好昂着头说:“姓花!”
      旁人才明白怎么回事,便都笑起来了。何香既已念了细夭之作,便由她接着念去。此人并非索柳烟一类骚客,却是个极规矩的文人,领方府月给之外,在外头教书赚些银子。
      她写道是:
      蟾宫曲·既得春景
      既得春景附王侯,旧时花气,侵石幽幽。杏眼微波,桃腮欲晕,与争缠头。
      光阴去问世无功,悲喜罢灵犀难求。堪问东风,东风害我,怎不知休?
      她历来有怀才不遇之结,在场懂得这一层的,便很懂她。可是众人评说,点到为止,都很心照不宣。何香亦只论诗而已,并不感怀,她离了案自向万古春去,笑道:“好罢,瞧你作些甚么?”
      于是一一念去,这些人写得倒还中规中矩,真有那层情乱意思,也藏得极为隐晦。那索柳烟更是闲情,作了一首七绝一首小令,方执将那小令品玩一番,甚觉此人顽劣。
      道是:
      调笑令改·海棠春睡
      烛烧,烛烧,烛烧深处残妆。花前花后颜醉。千枝万枝月碎。碎月,碎月,梨花一树良夜。
      再到素钗,她的叫索柳烟拿去了,干脆让索柳烟念。道是:
      春睡
      焉支遑将春让,清月戏与凌霄;
      借得绍酒浅试,竟惹新蕊弥黄。
      乘欲作花休却,笑我醉误红妆;
      层云雨露便白,应知子午各方。
      听完,方执不禁有些惊讶,她没想到素钗这首还不如姓索的隐晦。海棠极艳,又将凌霄花搬来,绍黄一泼二者皆染,清月弄蕊,其中深意,难不叫人乱想。
      正想着,那诗已到了她面前。素钗字好,并非蝇头小楷样秀丽,倒是极具风骨,清雅似竹。方执边看边感慨,却见最后一个“方”字写得刻意,回首一念,才知这最后一句竟是写给她的。
      层云雨露便白,应知子午各方。她一笑,想到自己前几日为如何再见发愁,相形之下,倒真有些拿不出手了。
      她从诗中抬起头来,人们都到亭里评诗了,唯有素钗还坐在案头,早等着她抬头似的。
      方执笑道:“子午各方?”
      素钗也随之笑了:“素钗犯傻一场,那日既已过了,还请家主当我子夜酣醉罢。”
      她说话总是那么豁达,可她耳后的脉搏跳得厉害,向来只有她自己明白。方执闻言,更觉得自己没有她半点通透,不禁自愧不如。她一笑便当默认了,二人双双起身,也朝亭上走去。
      经过方执书案时,素钗低头欲看,方执却先一步挡住了。素钗笑她,方执却道:“实非方某小气,只是才疏学浅,唯恐旁人笑话。”
      她这三句话倒说得工整,素钗便不看了,因笑道:“哪里才疏学浅?若论六言,您方才不是已得三句了?”
      方执想了想才明白,因是忍俊不禁。她既挡了,素钗也不再问,二人有说有笑,相伴着往廊亭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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