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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八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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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知君有难怎袖手,倦听马蹄紧巧计成
衡参辞了方家,一心想着赌市的事了。京城里赌场盛行,她更是各大赌市的常客。按理说她为上人做那种勾当,银两自是少不了的,却总是往赌市抛去,就算一时赚了,也定要赌到身无分文才算。
赌市熙熙攘攘,说到底,皆为横发一笔。衡参却不一样,她倒像为了游戏才来,大赚的一瞬奋力欢喜,赔光的那刻却也十分满足。
她没有赌友,赌市里谁也不知道她从哪来,只是各个掌柜一见她就叫老板,她不否认,从来只是笑。
“喜店”是大事,衡参这日从梁州走,从六博想到樗蒲,盘算着先往哪一种行当去。偏是事巧,她在北城门外的一个茶肆用了顿早午饭,出神之际,却听见斜后面二位食客说着“济河山匪”云云。
她自樗蒲盘里回神,猛然想到方执白昨晚的话,便定着筷子,留心起他们的对谈来。
她这一听,心竟凉了半截。这两人虽然只说了些只言片语,可衡参经验颇深,猜也猜了大半。大抵是商人之间竞争,有位郭姓的老板得到了方执白去济河的消息,派人勾结土匪,要“紧手”。
他们没吃什么,歇了歇脚就走了,却是无意间叫衡参纠结开了。这日子秋高马肥,她无事一身轻,回京路上来一碗馄饨,原本是心旷神怡。听完这一番话,一下子愁云满腹,不知该怎么做好。
“紧手”,那是什么意思?她不懂这边的行话,也不知道这“紧手”是到什么程度。只是抢劫也就罢了,就怕是要夺命。
她心知自己不该管的,其实她也从没有管这种闲事的心。她手下达官显贵都死了一箩筐,哪里至于专门救一个小商人?无奈昨日方执白有心雇她,今日此人若真出了事,倒有些像她的过失了。
况且,况且……
茶肆的老板正从她面前经过,衡参叫住了她,因道:“劳驾您,请坐一坐吧。”
茶肆开在城门外,隔三差五就有行人打听些什么。老板已习以为常,从善如流地在衡参桌边坐下了,笑道:“要添菜么?”
衡参看她是个明白人,掏出几颗碎银子来放在桌上,拱一拱手道:“实在冒犯。鄙人在高阳做点小生意,前几日发了一笔,却引来仇人报复,将舍妹掳走了。鄙人放下家业,一路追到这来,只听说那边要‘紧手’,却不知这‘紧手’是什么意思?”
她一张脸又哀痛又恳切,倒把这假妹妹说得像真的一样。老板瞟了一眼那银子,又打量了她一会儿,才缓缓道:“你是何时听得?”
衡参果断道:“昨日午时。”
老板郑重地望了望她:“速速打听地方,给令妹安葬下去吧。”
衡参往前探了探身子,猛地攥住桌边。此刻心慌意乱,却不是为那杜撰出来的假妹妹了。
她或许也还想了一会儿,终究没有主意,只能先混当当地走,亦往京城,却也能往济河去。她心里齿马还投着,筹矢也算着 ,铜子儿哗啦啦地在牌桌上流,然而途径村庄,她还是将往济河的路细问了一通。
她谢过村妇,到那路口,勒马掉头,拍马疾驰而去了。她一面赶路一面在心里苦笑,梁州一趟,倒真拦了她一脚。她并没有把握真将那人救下,只是倘若事成,大概也能讨些钱财。硬要说,这也算一场豪赌吧。
却说她一路往西,除了打听之外,还在路上买了些东西,一直到午后,才终于摸到济河的边。然而她也不知这土匪会在哪儿埋伏,按着经验在荒山找,还真找到了那“居陵主”的老巢。
这地方剩的人不多,一看就是大部队都派了出去。她没有打草惊蛇,只是逡巡几周,估摸了一下这窝人的水平。
差不多心里有数了,她又顺着痕迹找出去,果然在十几里路外遇到了那群黑压压的土匪。她没停下,只暗暗定了定心,直朝那边骑去了。
“吁——”
她停在十几米处,外围早有人发现她,向里面的土匪头子报去。这些土匪都有些哗然,都朝向前,拿各种神情端详她。
衡参不愿给他们脸色,只问到:“管事的呢?”
一位头戴牛角的人从人群里慢悠悠骑出来了,瞧了瞧她,颇有些懒散道:“报上名来。”
衡参留心了一下他出来的豁口,一片灰黑里,似乎真闪过一抹青色。她举着一块玉牌,高声道:“我姓郭名舍悲,是梁州郭家的长女,家父特命我来,交代处置方商的事。”
她撒这种谎可谓信手拈来,那居陵主瞧了她一会儿,只说:“谁知道你是真是假?”
衡参扬了扬手里的牌子,道:“舍下赦事牌在此,你若不信,自可来看。”
说完,她轻轻夹了夹马肚,缓缓往前走了走。她完全是一副坦荡样子,高举令牌似乎完全不怕这些人看。她明白这些人必定认不出令牌真假,只要她够冷静,事就能成。
土匪之间窃窃私语几句,这居陵主见她没什么过分的要求,心想不如先认了她,等看出她的目的再变卦也不迟,因笑道:“原来是大小姐,您说,郭老板有什么吩咐?”
衡参这才收了令牌,不疾不徐,从怀里又掏出一封手信来:“家父叫我带来这封手信,说只叫居陵主看,倒要问问,居陵主是哪个?”
那土匪头子立刻直了直腰板:“就是在下。”
衡参点点头,又道:“那方家人呢?”
居陵主盯着她看,暂不做声。衡参笑道:“不错,你倒是很提防。我不为难你,只是家父说了,叫我传信之余看一眼这方商情形,好回去说给他。”
居陵主又想了想,才喊人道:“把她弄过来!”
衡参松了口气,还能弄过来,看样子这些人还没把方执白怎么样。她看着面前的人马让出一块地方,接着,那小商人项上戴着镣铐,推开这个攘开那个,自己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她身披重枷却站得笔直,尘灰满面却目光灼灼。看她这宁死不屈的样子,衡参愣了一瞬,又赶快回过神了。方执白直盯着她看,可她眼里的情绪,衡参且无暇分辨。
“好了,”她并不给方执白太多目光,向居陵主道,“我不过去了,信给你,你自己看吧。”
一扬手,她手里的卷轴便被抛了出去。居陵主抬手接住,就这一瞬,卷轴却爆出火星,顷刻间烟雾弥漫,他心里一惊——
中计了。
烟雾呛人,马儿一阵躁动。他们这边完全乱了套,混乱之中,有人说方执白逃了,又有人说自己攥着她呢。他们却不知,衡参早已看准方执白的位置,烟雾正浓时就将她一把捞走,放到自己怀里。
她的手臂撕扯一瞬,她自知拽那商人不成问题,只是镣铐太重了,叫她有些吃不消。她也来不及和方执白说什么,只劈开她手上的绳子,道:“抓缰绳。”
方执白还算反应快,立刻扯住缰绳。但马儿的速度显然已不是她能掌控的,衡参看出来了,只好又说:“扯住我吧,扯住我。”
感受到这位商人抓住她腰襟的手,她抽了片刻来想,这人还算知道好歹。
那边土匪已乱成一锅粥,居陵主知道这些手下难以统筹,只叫一声:“跟我追,跟着我!”
他倒眼疾手快,直往那匹马的方向追去,也无心管有几个人跟上他。眼见着快要追上了,他拿出弓箭来射了一箭,却不料衡参早有准备,回过头来,随手抖了个飞镖,就准准地将飞箭打落在地。
衡参无法和他纠缠,她一手揽着怀里的商人,一手攥着缰绳,这一镖飞出去,又十分快地重新将方执白揽住。
居陵主叫方才那一下惊到了,他仍骑着马,却有些不信衡参真有这种本事,便又射了一箭。这回衡参猛地勒马转向,将将躲过去了。
这地方对衡参而言实在陌生,山野之中,也不知会不会有人突然窜出来。她四面楚歌,亦不敢同他纠缠,找准时机,往身上摸了一把,再回头眯了眯眼,手臂绷直,几根粗针一齐飞出。
居陵主躲了一番,却仍被刺中几根。如此,他彻底明白不是对手。他尚不知针上是否有毒,又看自己的手下还落得远,便勒马停下,唯看着那一排黄沙卷地而去了。
这边他已不追了,那边衡参却也不敢松懈。她想快快到城里去,又怕马儿赶了一天路累着,因是左右纠结,也顾不上安抚方执白的情绪。
她还频频回头看着情况,某一次转回来时,她也思考了一瞬要不要安慰一下这小商人。却又转念一想,这人都敢把脖子往刀尖上凑,还怕这点儿事?
再说了,她都放下赌市回来救人了,还想让她怎样?
她便安心,不再想这事了。她二人如此赶路,一直往夕阳里走,就真真一句话没说,唯有马蹄声在耳边作响。快到城边的时候,已有小商小贩的吆喝声传来,衡参这才放了放心,将马儿慢了下来。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腰间已被攥得极不工整,那一片红色有些深了,似乎是被汗渍浸的。她笑了笑,想说些什么,这会儿却觉得平静难以打破了。
她便轻咳一声,才道:“手疼吗?”
方执白攥着她攥了一路,手臂怕是不太好受。
她怀里的人愣了愣,也不说话,只摇摇头。衡参将缰绳拎了拎,又说:“那拿着绳子吧,我下去走一会儿。”
她是怕马儿累着,说完,又将方执白项上的锁链撬开,才翻身下了马。这一下马,她才反应过来方才的拥挤,她随便看了看身侧马上的方执白,这才发现,这人的耳朵已如滴血一般。还记得她在土匪群里都没有吓成这样,难道是马儿太颠簸了?
她有意缓和一下方执白的紧张,便笑道:“耳朵怎么红了耶?”
不料方执白抿着嘴,不明含义地望了她一眼,似在责怪她这问题一般。衡参不甚明白,方执白却已转回头去,轻轻飘出一句问来:“那你又为何下去?”
“我么?我怕累着它,”衡参答得很快,还摸了摸自己的马儿,“你瞧它怎样呢,较你们梁州的马也不错吧。”
不怪她夸嘴,她这匹马相当可以,那么快的速度撑了一天,还有些余力的样子。
方执白不答话,只垂颈看着她。衡参无所谓地笑了笑,她二人一高一低,一左一右,这才慢慢归于平静了。
衡参后知后觉,自己真的把这小商人救出来了。虽说这必然牵扯出一堆事要善后,但她以为再同自己无关,因是乐哉乐哉,又有意无意地逛起这里的集市了。
她走得愈慢,方执白扯着马,也渐渐慢下来了。衡参又见到更多彩的兔儿爷,因是左看右看,不肯撒手。然而她囊中羞涩,只看,也不说买。
她不知道,身后方执白始终在瞧着她。那一双眼睛才刚学会劫后余生,便又盛上说不清的晦涩,讲一出欲说还休。
衡参又逛到另一个手艺人的摊前,对一个桃核爱不释手。这桃核不过拇指大小,却精雕细琢,巧夺天工。她忍不住问了问价,问完,又颇有些尴尬,笑着不说话了。
她却没料到,一颗金子落在她脚边,往商贩那里滚去。她一愣,转头看去,那商人正斯斯文文地合上交领,朝她道:“没有银子了,且对付一下吧。”
衡参顾不得回应,赶紧弯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金子抢回来了。她不管商贩叫嚷,也不管方执白诧异,只扯着马往前走,一直走出半个集市去。
方执白笑她道:“既然喜欢,为何不拿?”
衡参才松了手,看了看手心的金子,笑道:“这不是拿了?”
她言外之意,桃核虽好,在金子面前,还是黯淡了些。
方执白那金子既已抛了,随她拿去,自不再说什么。这一露富,衡参倒不敢逛了,然而她也没说出来,只牵着马,快快进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