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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二十九回 ...

  •   对坐中问答何疑虑,向眸里探看谁情生
      她二人到了城里,又一直走到晚霞遍天,才在一个邸店安顿下来。邸店并不是随便就能住的,按照虞周法规,住店者一律要携带引贴,即能证明身份的依据。
      衡参没有引贴,却有另外一样东西。她当着方执白的面掏出一块铁牌,邸店的老板拿过去端详一阵便还给了她,也不说价钱,只派了两人,一人为客人引路,一人拴马去。
      店小二和方衡二人一路走着,一路无言。及至到了房里,店小二最后看了衡参一眼,便欠身离开了。
      方执白站在门口环视一圈,这邸店十分粗糙,土墙土床有些湿重,木桌木椅冒着一股腐木味,糊窗户的绸也黑得像兽皮似的。
      她在锦衣玉食里长大,以为这已经算是任谁来都会惊讶一番的。然而她做家主以来,不愿听人说她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因是憋在心里,什么也没说。
      衡参已进房里点了一圈烛火,亮堂起来,却叫方执白更看出这里诸多不干净来。衡参灭了火折子,回头看她,笑道:“呆什么?这不算差了,至少看着干净,也很暖和。进来坐会儿吧。”
      她说的不错,这房子里除了那些陈年旧渍,其他都还算干净。方执白自往床边坐去了,看着她,思量片刻,还是试着问到:“若多拿些银子,可否换一间上房?”
      衡参走到她面前,给她指床头的木牌,上面赫然两个大字——天字号。
      方执白一时语塞,便不再提屋子好坏了。她今日一遭,攒到现在,已有满腹的话要说,因是定了定心,百般情绪都先搁了,认真道:“明日一早我便要回梁,此次意外,家中必有一二主管惦记,寻不到我,还不知弄出什么动静。”
      衡参且不做声,看她要说什么。
      “你不肯?”方执白却问。
      衡参抬了抬眉,忙道:“我又为何干涉你?”
      她这一天只管做事,并没在乎方执白的想法,这会儿才察觉自己出现得不明不白。因是没等方执白问,她便将道听途说后准备救人的事说了。说完,她又补了一句:“赌市是赶不上了,可依衡某所见,方总商财大气粗,自然也不会亏了我。”
      方执白偏了偏头,颇有些怀疑似的:“只是为此?”
      叫她这么看着,衡参顿了一瞬,便又自如道:“方总商以为我要的是小钱么?你可知京城赌市正逢‘喜店’,衡某一把好手,不知能赚出多少银子……”
      她胡乱说了一通,只为掩盖那转瞬即逝的迟疑。为这个小商人奔赴荒山,其中原因,若要深究,大概是想叫她活下去吧。看看她带着那抹恨意,能活出什么名堂。
      方执白听乏了,衡参用这种语气说出的每一句话,她都觉得无所谓听与不听。她将这间房又看了一圈,最终目光落在木椅上。她的礼节不许她打断别人,因是忍了又忍,等到衡参的停顿,才终于道:“你坐下吧,我这样抬脸望你,脖颈有些吃不消。”
      衡参回头看看那木椅,心下了然,搬过来坐在方执白对面了。
      “你不是金盆洗手的盗匪。”方执白又说。
      衡参一愣,抿嘴笑了。
      “你不是郭舍悲,舍悲才嫁了人。”
      衡参忍不住想,这小商人是在审问她呢?
      “方才的铁牌是什么?”方执白问她。
      衡参掏出那牌子的时候,就想到方执白会问了。但她且没有回答,转而道:“方总商,对衡某有些疑心?”
      她不知道,依着方执白,不肯她二人只是这样,才会想要问个清楚,好叫自己放心。方执白是一方显贵,向来想和谁亲近就和谁亲近,无需在乎对方怎么想。然而她心里徒有这种规律,却忘了亦有人不为攀附权贵而来。
      衡参看着她,颇有些玩味道:“你若要疑心,怕是永远有可疑之处。然衡某若不想叫你起疑,大可不必如此漏洞百出。恕我冒昧,衡某今日救人,就算明日杀之,又有谁能阻拦?”
      方执白狠看了她一眼,喉咙里堵着满腹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衡参却笑了笑,将那铁牌拿出来,好生放在方执白手上了。
      方执白一看,原是京城常顺镖局的暂宿牌。既如此,这算是衡参向她说的第三件营生了。
      “镖局挑来共营的地方,总还安全些。”衡参绕过方执白往后看了一眼,土墙虽简陋却十分厚实。
      方执白这才豁然开朗,既然安全,脏便脏些吧。她将铁牌还了回去,刚才衡参似真似假的一番话,却始终横亘在她心头。她无法像掌控其他事那样掌控衡参,这一点,她此刻已经明白彻底。
      那又为何呢?这个人,为何有恃无恐地叫她徒生那么多情绪?
      想不通的事或许层出不穷,然而她只认定一件事,她想要就能得到,所有都一样。
      “我自不会怠慢你,”她话锋一转,从铁牌里抬起那双眼来,直望进衡参的眼里,“身上钱财不剩多少了,姑娘若想将方某与那赌市相比,怕要随我再回一趟梁州。”
      她想将家业牢牢握住守住尊严,想把往事一层层挖出来快意报仇,她有诸多野心,诸多抱负,此时此刻,亦有将眼前这人留在身边的小小愿望。
      衡参听完,忍不住低头笑了,这就也得以躲开方执白的目光。她完全明白方执白的把戏,不就是多送她一程吗?她答应便是了。
      “得,别叫我白给你当随从就是。”
      方执白点点头,从从容容的。她话已说尽,两人对照片刻,直觉都是无话。
      或是先熬不住,衡参起身,准备去弄点饭菜上来,刚挪开凳子,却又想到什么般停住了,因问:“你不是雇了打手?”
      方执白淡淡道:“敌我悬殊,我自投身,叫他们回去了。”
      衡参愣了愣,又问:“你可知他们什么打算?若要杀你呢?”
      方执白思量片刻,才道:“他还不敢杀我,只打算恐吓一下,叫我将浙南相让。并非方某自负,家慈家严那场意外背后,亦是他们不敢杀我的原因。”
      她虽不知道那是什么,却冥冥中发觉了二者的联系。然而三言两语无法说清,更何况,她还不应向衡参坦白到这种地步。
      衡参却不觉得那些人“不敢杀她”,她重新坐下来,颇有些严肃地将早晨在茶肆里听来的话说与她听。不料方执白却笑道:“衡姑娘,梁州城方圆几里,都已叫铜臭味腌透了。她要挣你这些银两却答不上你的问题,只好往坏了说,怎么都不出大错。”
      衡参哑口无言,她行走江湖这么些年,还没见过这么不讲道义的骗局。看来无奸不商,这话还真有些分量。
      她只好将这事揭过去,转而道:“此番回去,你又作何打算?”
      方执白却不答话了,她不是没想好,只是不愿说。她空有一腔抱负,却都得先等这些人不再扰乱她。
      盐务有关国运,无数双眼睛盯着。无论是盐场还是引岸,她誓死不让,就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抢去。川北的事是她受了骗,本以为川江会一连串被弄去,不料早上小厮传信来,那川江巡府竟说什么也不让,将她这引岸护住了。
      她且不知此人什么想法,却也终于松了口气。如今只剩下浙南盐场一事,她已打定主意顽抗,只要把这一段挺过去,叫他们不再妄想她是个好欺负的,渐渐也就相安无事了。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她表面上光鲜亮丽,背后却到处受挫。可她无法反抗,她深知自己一旦反抗,就会招致更大的反击。
      这是一场阳谋,一场豪夺,于她而言,她必须一直站着、一直站着,除非她死。
      她从不和人说起这些,此刻面对眼前这人,她也还是不愿说。她不想叫任何人看轻,不想袒露自己的狼狈,想到这里,她眼中那一抹倔强又占了上风。
      “我自有打算。”她只说。
      衡参看着她,片刻间萌生了一种想法——若能读懂这种眼神就好了。对于人,她从来只能理解利欲驱使的那部分,却对其他的一窍不通。
      可她只是匆匆回神,点点头,再一次起身了:“我去看看有什么能吃,且等一下吧。”
      对这间屋子,方执白尚有一事未说。这里左看右看不过一张土床能睡人,那她二人是要同床共寝?她始终不开口,原因还和刚才一样,她不愿衡参觉得她是一大堆琐事的人。
      然而白天同乘一匹马已够叫她赧然,这会儿烛光摇动,她更是心猿意马。她便趁衡参出去饲马,自己倒了一碗水,放在床铺中央了。
      衡参回来,只一碗水赫然摆在床上,将床铺一分为二。里面那位不着衾盖,和衣睡下。她便笑道:“这什么意思,就算你是祝英台,我也并非梁山伯耶。 ”
      方执白睁了睁眼,她知道衡参大概不在乎,可她也不愿承认自己羞赧,便只道:“并非困你,是我唯恐扰你休息,给自己上一根弦。”
      衡参忍不住笑了,想道,这少家主身陷囹圄,倒是规矩繁多。她奔波一天,亦是疲惫无比,便也不再纠结,就着床边睡下了。
      清梦易来,不多时她便昏昏欲睡。然而她正发昏着,却嗅到一股新血味道。她猛地提防起来,一睁眼,却不见有人。她身旁的小商人已然熟睡,衡参合上眼细细嗅了嗅,那血味愈来愈浓。她便下床去,将床头的烛火点亮了。
      她轻轻挪走那碗水,望着这商人的脸,犹豫片刻,还是将她叫醒了:“你身上是多重的伤?”
      甫一睁眼,方执白才觉吃痛。她其实一直在疼,可她以为能忍,等回去上了药就能好了,自是无甚可说。何况,她不愿叫人说细皮嫩肉。
      见她不说话,衡参认真催道:“外衣解了,我看看伤口有毒没?”
      方执白摇摇头:“没有。”
      衡参不懂她倔什么,只好又问:“什么伤?”
      方执白不看她:“腿上的伤,无妨。”
      她背上挨了土匪一棍,但没出血,她心里清楚,因是不必再提。
      “什么有妨无妨,我有药,你有伤,有甚不可说?”衡参掏出一小瓶药粉来,在方执白眼前晃了晃。
      方执白疼得不得已咬了咬牙,却绕过那药瓶,看向后面的衡参。就是这一眼,她的心弦蓦然松了。她当然可以接着忍,可这一次,她想接受一下衡参的关心。母亲离开之后,谁还这样留心她未言说的痛楚?
      她垂了垂眼,轻声道:“你莫要说我娇嫩。”
      衡参闭上嘴了,这话她已腹诽无数次,所幸还没说出来。她点点头,方执白才道:“骑马时将腿磨破了。”
      衡参颇有些意外,她见过的所有人里,还没有因骑马受伤的。她什么也没说,方执白也不再开口,她二人无言地,一个将烛台端来,一个坐起来解开衣襟。
      借着烛光,衡参这才看见,方执白的衬裤已满是血迹,大腿内侧更是和血肉模糊在一起。她心里一惊,下意识抬头看看方执白,方执白却不看她,只有一个侧脸被映得橙红,阴影沿着脖颈伸到半开的交领里去。
      衡参按着她的脚踝,无意间用了用力。这商人,这样太笨拙了,她知不知?
      她从未因为伤痕有过什么波澜,她曾亲手将活人的肉从骨头上剔下来,亲手将匕首往人眼睛里搅。但这一次,看着这两泊染血的白布,她却有种异样的心情。
      她叹了口气:“疼吧?”
      她手上的力道松下来,方执白的心颤了颤。
      “不疼。”她蜷起腿来了。
      衡参没敢拽她,只徒劳蹙眉:“做什么?不疼也要上药才好,不然明日如何赶路?”
      方执白也不做声,却突然牵了牵手她的手。满是茧,和她母亲的完全不同。
      “你不是我母亲。”
      “……”衡参心想,我虽年长你几岁,却也不至于做你娘吧,不说你娇嫩,说你疯癫怎样?
      方执白自顾自道:“药给我吧,我自己来。这些东西的钱我都会给你,你再去赌场……你为银子而来,我不会叫你落空。”
      衡参不明所以,却无端笑了。她将药给她,自己到门外站了站。她一抬头,觉得天很亮,月亮白而亮,星星也亮得发晃。
      她低着头活久了,少有抬头看天的时候。仔细想想,只记得赌市外面的天,也总是亮亮的。她去赌市并非为钱,和这小商人混在一起,其实也不为银子。
      她生来想不通背后的原因,她只觉有些荒唐,方执白恐怕和樗蒲有些共通之处,这么想着,她一低头,便又忍不住笑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第二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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