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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三回 ...

  •   久别重逢商政一隅,小胜新婚绯染双垂
      到了吴府,却只有家丁将方衡二人带进去,过了两重院落,那吴贵松才连连拱着手迎了出来,方执白亦拱手回礼,却不料他后面另走出一位女子。
      此人三十岁上下,比衡参还高些,束发头顶,飒爽利落。虽有锦衣从头遮到脚,却也看着很是精壮。她和方执白互相示意一下,含笑道:“可是执白?你我日久不见,竟有些面生了。”
      她乃是问家长女问鹤亭,十七岁考了武举,从军打仗,几年前才从沙场回来,转而帮着家里经商。她和方执白差了十岁还多,其实只是几面之缘,并没有多深的交情。
      方执白停了许久才敢认她,因是重新行了个礼,道:“许久未见,姐姐何时回的?”
      问鹤亭是个不吝和人亲近的,她挽上方执白便往里走,三言两语便叙旧开了。衡参落了几步,听她们姐姐妹妹的,只觉得有些好笑。商人之间谈谈金银尚可,要谈姐妹,可就实在虚与委蛇了些。
      她一边在心里笑一边跟上去,却叫那吴贵松拦了一道。她愣了愣,吴贵松道是:“这位姑娘,前堂有备好的茶点,你路途辛苦,稍歇一下吧。”
      他一张口衡参便反应过来了,因是拱手谢过,自转身随着家丁离去。她心里也不知闪过些什么,虽分不清楚,却好像笑一笑便已烟消云散。她便没再深究,往前面一坐,直出神开了。
      这前堂里有吴家两个小厮一个丫鬟,另有问家带来的两个丫鬟。衡参不想逾矩惹事,也不喝茶也不吃东西,只呆坐着。然而有个小厮非要发难一番,也不知怎么看她不顺眼,说她屁股底下那个交椅不能坐。
      衡参睨他一眼,她这一记眼刀里的气势无关方家势力,只因她那杀人如麻的营生。那小厮一下被骇得不知怎么说话好了,衡参忍了又忍,最终猛地站了起来,真就不再坐那儿了。
      小厮再也没敢惹她,自回到门口站着。衡参却兀自把这些账全算到那小商人头上,将后面那屏风盯穿了般,只等那人出来。
      莫约半个时辰,方、问、吴三人便从里面说笑着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吴家三五丫鬟。她们从前堂穿过,衡参跟着方执白往外走,一直到门口都一言不发。
      她虽然沉默,其实早已酝酿了满腹牢骚,却没想到上了马车,她还未来得及张口,方执白便先拉上车帘,低声道:“我和问老板方才约下晚食了,你若觉得无聊,不妨先走,自己在城内逛逛?”
      衡参为听她说话,本弯腰向她,听完之后缓缓直起背来,一口恶气顿了又顿,到出来只剩一声笑叹了。想她衡参我行我素一辈子了,哪里这么郁闷过?大概方才她还想抱怨抱怨,现在却破罐破摔,只无所谓地笑笑,应了声好。
      方执白想了想,又说:“你便去吃路上那咸水鸭吧,不是说想吃么?”
      衡参倒叫她提醒了一番,就是说呀,她们还说好了一道去吃咸水鸭呢。
      她又懒懒应了声好,便再也不说什么了。
      却说今晚之约,其实是问鹤亭提出来的。四厅牙铺的事倒容易解决,按着问鹤亭的意思,借今日丈八村村民闹事,她找些打手来压压那些商巡的威风,再由问方两家出人从中调和,且看这商巡头子什么打算。
      方执白觉得如此已经不错,只说自己愿意出力,并没什么意见。那吴贵松是商巡头子颜高岸的表舅,本就想要从轻处理,听了问鹤亭的方法也觉得甚好。
      三人将这事定下了,然而问鹤亭又暗里邀约,方执白明白她是有话不便在吴府上说,便也只好应下来。
      方执白到了那“怡和酒楼”,早有人候在门口,将她领到厢房里去。到了廊上,店伙将房门缓缓打开,她站在店伙身后,从这条宽缝里将厢房一览无余。
      里面雕栏玉砌,温玉白瓷,漱水潺潺,下人拥忙,问鹤亭深深地坐在其间,似乎与什么都没有关系,却好像随时能调动这一切。
      瞧着她,方执白冷不丁恍了恍神。也不知为何,她这一瞬忽然有点懂了“商人”二字。
      人说商人从来视一切为筹码,天下事物,不过在档珠之间。她对此认识很浅,可她看着问鹤亭置身厢厅,那种泰然,叫人觉得她理所应当拥有这一切,就算身在异乡,也理所应当将一切“利”和“益”攥在手里。
      很久之前,方执白以为自己和这些毫无关系,可事到如今,她竟也真想在这盘棋里分一杯羹了。
      私下见面,她二人说得不少,却只是寒暄,餐食上完之后,佣人们也渐渐闭门出去了。到最后一个人合上门,又缓片刻,问鹤亭才温声道:“方总商,你怕也清楚,这些商巡再用不得了。”
      方执白心里一愣,却只向着她看,等她说下去。
      问鹤亭弯了弯唇,又说:“向来嚣张的人没有能诚心改正的,若在军中,将军治兵,蛮横之人很少心服,大都是被打服了。然而打服之后又必然消极,少则一月,多则几年,更有甚者到死都只是懒散。”
      方执白也早已想过这事,可她以为这些商巡还不至于如此顽固,打服之后加以监管,最多几月便可走上正轨。
      她犹豫片刻,还是将这想法说出来了。问鹤亭点头赞同,却问:“依方总商所见,商巡之于牙铺,可算重要?”
      方执白如实道:“自是不可或缺。若无商巡,盐枭定会滋生,盐价便会下跌。若再无管制使其愈发猖獗,便有官盐滞销之患。”
      往深了说,官盐卖不出去,盐税无法缴纳,接着就会影响一个盐商的各方考察。官府发现此地官盐卖得少了,下一年便减少此地指定引数,如此循环,就真是积重难返了。
      问鹤亭笑道:“大抵如此吧。如今商巡欺压百姓,你我从中调和,其受压消极,几月或可趋于平缓。然而话又回来,商巡如刀,利则我盈,钝则我损,不过听话就好,无所谓姓吴姓颜。你我运盐来此,只求盐价不跌,莫说几月,就是几日,也不该等罢。”
      方执白心里嗡的一声,她好像懂了问鹤亭的意思,却又还懂了些更深的东西。的确,她们是为卖盐,比起更“好”地解决四厅之患,不如更快地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到了四厅便将自己归为牙铺一方,可她实际上不属于任何一方,她来这里,只为她的利益。于她而言,至多再关心一下百姓的得失吧。
      “但……”她虽然反驳,其实无话可说。
      问鹤亭耐心道:“我知你心系黎民,然而我的做法,于百姓也并无坏处。”
      方执白叫她看着,想略作应酬地笑一笑,也并不怎么笑得出来。察觉到自己的动摇,一时之间,她竟不知什么是对错了。
      吴贵松和商巡沆瀣一气,的确有错,她二人取缔吴家联合官府另立店主,也的确百般优势。可她说不上来心里的滋味,她总觉得这太不讲道理,她们不像商人,倒像是铁骑。
      可是商政之间,又谈何道理呢?倘若道理存在,那浙南盐场的事为何还不平息?
      她思索良久,最终还是答应了。半年以来,她对盐务也已有了些认识,问鹤亭说的好坏,她全能理解,也全都认可。若问她为什么还要犹豫,大概是心里的一点不明白,商人这么做,底线是什么呢?
      问鹤亭见她同意,这才将真正准备的办法娓娓道来。她仍是要以丈八村的名义先请打手,只不过要暗中将这事闹大,捅到巡府眼皮底下,叫她再不能坐视不管。
      其中细枝末节,不过她略施手段,不再多谈。
      且说她二人将此事定下,这才渐渐吃开了。问鹤亭早已将整件事揣摩了几遍,也无甚好和方执白商议的。她们虽是商局,却都被食不言的礼教束缚着,因是良久默然。
      这倒很合方执白的意思,她心里有事,正好静下心来想想。她既已接受了问鹤亭的提议,便彻底站在这一方了,这样一想,她倒有些更大胆的想法。
      然她翻来覆去思考良久,及至吃完,才下好决心,问到:“姐姐,方某小儿,且说些玩笑话,不过想问,你我既要取缔,可否自设盐号呢?”
      四厅偏远,运商远坐梁州,本就鞭长莫及。此处又运销不能一体,吴家横亘其中,常有不便。方执白想,既要取缔吴家,不如直接开店,何必再找店主呢?
      问鹤亭没料到方执白会如此提议,一是因为四厅乃问方两家的引岸,真要设店,难免有些利益冲突;第二,便是她对眼前这人的估量。
      她总还以为方执白是个保守派,刚接手家里的盐务,应是什么改变都不敢做,一心维持现状才对。她问家虽没参与掠夺方家,却也对这少家主的处境有所耳闻。此情此景,方执白还有精力想这四厅的事,真叫她有些意外。
      方执白并不知她的心思,看她没有反驳,只继续道:“方某拙见,若能自设盐号,便可自请家丁,不必担忧其形成地头蛇之势。我有廖林在南,你有荆壤在北,四厅有事,这两处盐号的伙计要来不过半日,久而久之自成一体,再无鞭长莫及之扰,岂不是两全之法?”
      说到这里,外面廊上嚷过一群人,她二人都停了停。等这一阵过去,问鹤亭才展颜笑道:“说到底,你还是怕新商巡亦犯此害,欺压百姓?”
      她将方执白想得颇好,大概方执白也将自己想得这样正义,然而她此番提议,背后原因,其实为行商居多了。
      方执白接着说:“方某今日将四厅盐号逛了一遍,这地方盐号十几家,确也有繁贫不均之事。私以为你我要做此事,并要在这长久共营,其中小盈,不必计较。方某愿先退一步,或看姐姐意思。”
      问鹤亭连连摇头,要说几个总商里,还数她问家最求平衡,最看长远,因是更不会为些蝇头小利纠结。
      要说四厅设店,就难在此地归她们两姓,生意难免有些纠葛,为了不生嫌隙,就干脆托给第三家。赖是她两人坦坦荡荡,才都觉得此计可行。
      到这里,她二人终于说些体己话,才真显出些情投意合之意。然而天色已晚,方执白能自己做决定,问鹤亭却还要同家中商议。分别之际,二人执手厢厅,竟有些意犹未尽。
      别了问鹤亭,方执白自往客栈赶去。一路上她思虑重重,一面考虑自己得失,一面琢磨问鹤亭的言语神态。她这一顿饭可谓是受益匪浅,问家的经商之道,于她现在其实颇有帮助。
      从商以来,她始终叫盐政牵着鼻子走,如今这事多少算自己所为,因是既喜悦又惶恐,生怕后面还有什么未曾想到。
      她急着和衡参说上一说,到了客栈,匆忙往自己房里去,却不料推开门寻了半天也不见那人影。她徒坐半晌,想无可想,只觉得衡参必定又去哪里厮混了。
      过了一会儿,外面下起雨来。又过一会儿,城里打更声响起来,原已子时了。她颇有些气恼,屋里发闷,便披了件外衣,兀自往廊上走去。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她一出去,前面另有一间房门也开了。她便只好停下等人先过,却看见里面走出来一红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衡参。
      衡参打着哈欠,看见她,也有些惊讶似的。方执白和她对视着,无语凝噎,竟不知从何说起。她只好偏了偏脑袋,问她:“这是为何?”
      方家商队都跟着魏循徕住在河边的邸店,她二人则在这间客栈住下,只要了方执白那一间天字号。如今衡参从别的房里出来,方执白一时想不清所以然。
      衡参往自己屋里又瞧了一眼,才懒懒地关上房门,只道:“衡某是来做随从的,到了吴家只能在外堂受人冷眼,到了外面亦不能同家主吃那咸水鸭。晚上回到客栈,自省片刻,觉得和家主共用一间房更是逾矩,这才又开了一间。”
      她满腹的话憋了一天,终于是说出来了,因是身心舒爽,侧倚在阑干上,欲笑不笑。其实她并没什么气,只是受了冷遇,不能不念叨念叨。
      方执白这才回过味来,原来她这一日匆忙,倒把这一位冷落了。她思量片刻,浅笑一下,上前将衡参牵住了。
      衡参似没想到她这一出,叫这一牵牵出魂儿了一般,只顾跟着走了。她微低着头,方执白的步子迈得不大,踩在木质的廊桥上,一下下荡开长衫的下摆。
      这商人的手,冷成冰疙瘩了。
      方执白也不道歉,也不说话,只把衡参往自己房里牵。到了屋里,她在衡参手心里挠了几下,才松开她,笑道:“饶我这一回吧。”
      她这全是儿时冲母亲、伶人撒娇的招数,她想和衡参亲近,这些举动,不自觉就做了出来。
      衡参那只手蓦然空了,她蜷了蜷手指,也还不是方才的滋味。雨声闷响,她往这间房里望一望,问得很低,含着一种说不清的笑意:“方总商引我来此,岂不故意叫我逾矩?”
      方执白的两叶眉毛轻抬一下,落下来时,耳根都跟着泛红。她往一边走去,再不看她,只道:“你便逾矩,谁又能奈何你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第三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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