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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 ...


  •   意识像是从一片粘稠的、没有尽头的黑暗深渊里,一点点艰难地浮上来。首先恢复的并非是视觉,而是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熟悉感。身下是硌人的硬板床,铺着洗得发白、甚至有些发硬的床单,稍微一动,就能听到弹簧发出的细微呻吟。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有老房子特有的淡淡霉味,有窗外飘来的油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廉价洗衣粉的刺鼻香气。

      林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有些模糊,她适应了好几秒,才看清了天花板上那道熟悉的、蜿蜒的裂缝,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烙印在这个狭小空间的最上方。斑驳的墙壁,墙皮有些地方已经微微鼓起,似乎随时都会剥落。靠墙立着一个掉漆严重的木质衣柜,柜门虚掩着,露出里面挤得满满当当的、颜色暗淡的衣物。窗台上,那盆早已被遗忘的绿萝,彻底枯死了,棕黑色的藤蔓无力地垂落下来,蜷缩在破旧的塑料花盆里,如同她早已干涸的生命力。

      书桌上,练习册和课本堆得乱七八糟,封面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那是她永远也追赶不上的学业,是“母亲”李红霞骂她“蠢笨如猪”、“浪费钱”的佐证。桌角还放着一个半旧的文具盒,边角已经磨损得露出了里面的铁皮。

      这里是她上辈子在未被顾家找到之前,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屋。也是她无数次想要逃离,最终也确实逃离了,却又在生命尽头,于精神恍惚中偶尔会梦回的牢笼。

      不是梦。

      身体的感知在一点点恢复,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确认。指尖触碰到的粗糙床单纹理,空气中微凉的寒意侵入她单薄的睡衣,以及内心深处那片死寂的、早已燃尽的荒原。

      她重生了。

      这个认知,没有带来丝毫的喜悦或庆幸,反而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铁,更沉重地压在了她的心口,让她连呼吸都感到费力。为什么?为什么是她?为什么连死亡都无法终结这一切?上辈子,她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或者说,是在那种无法控制的混乱与绝望交织中,走到了终点。那纵身一跃的失重感,风声在耳畔呼啸,以及最后撞击地面的剧痛……虽然记忆有些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浓雾,但那种极致的恐惧和解脱交织的感觉,却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如今,她却要重新来过。重新面对这个令人窒息的家,重新面对李红霞的刻薄与虐待,重新面对那看不到希望的未来,以及……那最终会将她推向毁灭的、自身精神的彻底崩坏。这简直比死亡本身,更让她感到绝望。

      她用手臂支撑着身体,慢慢地坐了起来。动作迟缓得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每一个关节都仿佛生了锈,发出无声的抗议。她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骨节分明,过于纤细,手腕脆弱得似乎一折就会断。指甲修剪得很短,但边缘并不光滑,带着做家务留下的毛糙。这双手,曾经也短暂地戴过价值连城的翡翠镯子,那冰凉的触感与顾母看似温和实则疏离的笑容一起,成了她记忆中另一个格格不入的片段。而这双手,也曾……在某种无法言说的、仿佛身体不被自己完全掌控的状态下,做过些什么……她不敢深想,那模糊的记忆碎片带着尖锐的刺,让她本能地抗拒。

      她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让她打了个冷颤。她走到那面斑驳的、边缘带着锈迹的镜子前。镜面有些扭曲,映出一张属于十四岁少女的脸。

      蜡黄的皮肤,缺乏这个年纪应有的红润与光泽。头发枯槁,像一把缺乏营养的干草,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唯有那双眼睛,形状是圆溜溜的,像受惊的小鹿,或者更准确地说,像无人怜爱的小狗。只是此刻,这双本该灵动的眼睛里,空无一物。没有重生的惊诧,没有对未来的惶恐,甚至连基本的茫然都很快沉淀下去,变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的潭水。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她尝试着,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镜子里的人也露出了一个极其僵硬、堪称怪异的笑容。两颗尖尖的虎牙露了出来,这本该显得俏皮的特征,此刻却像是某种被困在这具毫无生气躯壳里的小兽,无助地龇着牙。

      重生?多么讽刺的词。对于某些人而言,或许是上天赐予的第二次机会,是改写命运的契机。但对于她,林辉,这个被保姆故意调换、在虐待与忽视中长大、最终连自己的心智都无法保全的豪门真千金,这不过是一场更加漫长而痛苦的凌迟。是把已经走过的荆棘路,再赤着脚,带着满身尚未愈合的旧伤,重新踩一遍。而且,她清楚地知道,这条路的尽头,依旧是那片令人战栗的、冰冷的黑暗。

      “姐姐,你做好饭了吗?”

      门外,传来林志稚嫩的声音,带着一丝这个年纪男孩特有的、尚未变声的软糯,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理所当然的催促。

      林辉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这个声音,像一根细长而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她麻木的外壳,探入那早已腐烂流脓的旧伤口。林志。她名义上的弟弟,李红霞的亲生儿子。这个她曾经倾注了所有姐弟之情,小心翼翼呵护着、保护着的孩子,是她在这个冰冷残酷的家里,唯一能感受到的、微弱的、也是虚假的暖意。

      可后来呢?

      当顾家终于找到她,当她怀着卑微的期待与惶恐回到那个本该属于她的富贵之家,当她在那光鲜亮丽的环境里自卑得无所适从、笨拙地试图抓住一点可怜的亲情时,林志,这个她付出一切照顾的弟弟,却渐渐地、彻底地倒向了那个占据了她十五年人生的“假千金”顾姣姣。他享受着顾家提供的优越条件,适应得比她这个真千金还要好。最终,在她最需要亲情支撑、最孤立无援的时刻,他冷漠地背过身去,选择了站在顾姣姣那一边,甚至连她临终前的最后一面,都拒绝相见。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熟悉的、绵密的钝痛。但那痛感并未持续,很快就被更深的、无边无际的麻木覆盖了。痛久了,大概也就真的感觉不到痛了,只剩下一种空洞的、彻骨的疲惫,仿佛连灵魂都被抽干了。

      “马上就好。”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沙哑,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背诵一句与己无关的台词,或者说,是在履行一项早已嵌入骨髓的、无法摆脱的程序。

      现在是初三。对于大多数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或许是学业压力骤增的时期,或许是对未来充满懵懂憧憬的年纪。而她,林辉,无论学业多么繁重,身体多么不适,心情多么低落,都必须承担起几乎所有的家务,尤其是做饭。李红霞不会管她有没有时间复习,会不会累,心情好不好。不做,或者做得不合口味,等待她的就是无尽的谩骂、刺耳的侮辱、饿肚子,甚至是在寒冷的夜晚被直接赶出家门。她曾很多次,在冰冷的楼道里蜷缩着,听着门内传来李红霞对林志偶尔流露出的、不算温柔但至少正常的交谈,感觉自己像一条无家可归的、被遗弃的野狗。

      后来,即便被顾家认回去,起初顾母确实对她心怀愧疚,百般怜爱,试图用物质和短暂的关注来弥补。可长期的营养不良、来自底层的怯懦,以及深入骨髓的不安全感,让她在那个处处讲究礼仪、光鲜亮丽的家庭里显得格格不入,像个误入华丽舞台的小丑。顾姣姣的得体大方、优秀出众、谈吐优雅,更像一面无比清晰的镜子,时时刻刻照得她自卑又狼狈。她像个惊慌失措的闯入者,笨拙地、几乎是绝望地想要抓住那点可怜的、摇摇欲坠的温情,却因为在贵族学校里无谓的争宠和始终无法融入的自卑,最终让顾母眼中那点本就稀薄的愧疚,变成了彻底的失望和冷漠。最终,在一些流言蜚语和顾姣姣若有若无的暗示下,顾母选择了相信那个自己养育了十五年的“女儿”,将她这个“不成器”、“心思重”的亲生女儿,赶出了顾家。

      看,无论在哪里,在哪个“家”,她都是那个可以被轻易舍弃、被随时抛弃的多余存在。

      她挪动脚步,走到那个狭小、肮脏、墙壁布满油污的厨房。熟练地拿起那柄沉重的、手柄有些油腻的锅铲。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一直蔓延到心里。

      这双手,洗过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挨过李红霞用指甲、用擀面杖的掐拧打骂,也曾……在生命最后那段混乱不堪、意识时常模糊的日子里,颤抖着拿起过冰冷的药瓶,或者,在某种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力量驱使下,触碰过更高、更危险的地方……那些记忆碎片混乱而模糊,带着一种让她灵魂战栗的恐惧感,她不敢去细想,只能本能地将它们死死压抑在意识的最深处。

      如今,这双手,还是回到了这里,拿着这柄沉重的锅铲,重复着这毫无意义、却又关乎她此刻生存的劳作。

      脑海里盘旋的,不是“为什么重生”的疑问,那太奢侈了。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的认知: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重新面对李红霞刻薄狰狞的嘴脸,重新承担永无止境的家务和责骂,重新在学业和生存的夹缝中挣扎,重新走向那个已知的、充满背叛、痛苦和最终自我毁灭的结局。意义?她找不到任何意义。就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残破的机器,明知前方是毁灭的深渊,却不得不按照既定的轨道,一步一步,踉跄着前行。

      窗外的天色,依旧是灰蒙蒙的。这个小屋里,弥漫着一种几乎凝成实质的压抑。林辉站在那里,手里握着锅铲,却没有立刻动作。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脚下斑驳的地面,仿佛能看穿楼板,看穿地层,一直看到那无间地狱的景象。

      这场重生,于她而言,绝非救赎。而是带着所有惨痛的记忆、深入骨髓的悲哀,以及对自身终将崩坏的潜在恐惧,回到了这个一切的起点。麻木之下,是早已被碾碎成粉末的绝望,无声无息,却沉重地弥漫在这个狭小空间的每一个角落,几乎要将那本就稀薄的空气,都彻底凝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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