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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赶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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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辉最终还是动了起来。像是上了发条的木偶,动作机械却异常熟练。淘米,加水,按下电饭锅的开关。清洗蔬菜,刀在砧板上发出规律却沉闷的声响。她的思绪是飘散的,无法聚焦在任何一件具体的事情上,却又被一种庞大的、无形的悲怆笼罩着。油入热锅,发出“刺啦”一声,白色的油烟升腾而起,模糊了她空洞的双眼。
她听到门外林志房间里传来细微的翻书声,以及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那声音曾经让她感到慰藉,觉得至少这个弟弟是争气的,是干净的,是与这个污浊环境不同的。现在,这声音却像一根细小的针,不断刺探着她早已麻木的神经,提醒着她未来那场彻头彻尾的背叛。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并不久,一阵沉重的、带着明显火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在门外戛然而止。紧接着,是钥匙粗暴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砰”的一声巨响,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后面的墙壁上,发出痛苦的呻吟。林母李红霞回来了。
她那张被生活过早刻上皱纹、因长期怨愤而显得格外刻薄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神扫过客厅时,带着一种输光钱后的戾气和无处发泄的烦躁。她先是看到了饭桌上已经摆好的两盘素菜,又瞥见林志房间门缝下透出的灯光,以及里面传来的认真学习的声音。她的怒气似乎被这“正常”的景象噎了一下,像一团乱麻堵在胸口,烧灼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需要找到一个出口。
目光像鹰隼一样在狭小的客厅和厨房逡巡,最终,死死盯在了那个冒着热气的电饭锅上。她几步冲过去,猛地掀开锅盖,白色的蒸汽扑面而来,也让她清晰地看到了里面比平时明显多出一小圈的米饭。就是这里了!
她猛地转身,一把狠狠揪住刚刚放下锅铲、正准备盛汤的林辉的耳朵,指甲尖锐,几乎瞬间就刺破了表皮,嵌入肉里,剧烈的疼痛让林辉不受控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眼前阵阵发黑。
“死丫头!谁让你倒这么多米的?!啊?!”李红霞的唾沫星子伴随着尖锐的咒骂,喷在林辉的脸上,带着一股劣质烟草和隔夜饭菜混合的酸腐气味,“我的钱难道是大风刮来的吗?你个赔钱货!丧门星!就知道糟蹋我的血汗钱!”
耳朵上火辣辣的痛感如此真实,甚至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渗出。然而,这疼痛却奇异地无法唤醒林辉更多的情绪。她甚至觉得,这种纯粹□□上的疼痛,比起前世最后那段时日里,脑子里那种混乱撕扯、仿佛有另一个声音在尖叫、在狂笑、在拉着她不断下坠的无形折磨,要简单得多,也……容易忍受得多。至少,她知道这痛来自何处,知道为何而痛。
“对不起,妈妈。”她垂下眼睑,避开那令人作呕的气息和狰狞的面孔,声音低哑,没有任何起伏,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说了无数遍的话语,“我也想吃饭。”她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一个生存最基本的需求。她正在长身体,繁重的家务和学业(尽管不被允许投入太多时间)消耗巨大,她感到饥饿。
“吃饭?你还有脸吃饭?!”李红霞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另一只手猛地拍在灶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你看看你考的那点分数!年级吊车尾!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我供你吃供你穿,是让你这么浪费的吗?你考成这样,怎么不去死?!你还有脸多吃一口饭?要点脸行吗!!”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道歉成了唯一的下意识反应,是刻入骨髓的求生本能。她不敢挣扎,因为任何细微的反抗,哪怕只是一个试图摆脱钳制的动作,都可能招致更疯狂、更不计后果的殴打。她只是用余光,飞快地扫视着客厅的角落,她在找自己的书包。那里面装着她的课本,她的作业,还有那支用了很久、笔帽都有些裂了的笔。那是她渺茫希望的一点微光,虽然这光早已在重复的绝望和现实的残酷碾压下,黯淡得几乎看不见。离开这个家,哪怕只是暂时的,她也想抓住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哪怕那点东西,最终也可能毫无意义。
“行了!看见你这副死样子我就来气!”李红霞猛地松开手,厌恶地将她往后一推,仿佛碰到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滚出去!今晚别让我看见你!饿着肚子好好反省反省!”
林辉踉跄了一下,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耳朵嗡嗡作响,被拧过的地方像是着了火,红色的指印在她苍黄的皮肤上格外显眼,甚至渗出了细微的血丝。她没有立刻动,靠着墙壁,目光依旧固执地在沙发缝隙、椅子底下搜寻着那个洗得发白的蓝色书包。离开,可以。但她需要她的书包。
“我让你滚!聋了吗?!是不是打挨得不够?!”见她还僵在原地,李红霞的怒火再次飙升,扬手又一个耳光带着凌厉的风声扇了过来。
林辉下意识地猛地一缩脖子,闭紧了眼睛。那巴掌擦着她的额角掠过,带起了几根发丝。恐惧,一种基于□□疼痛本能的恐惧,终于短暂地压过了麻木。她不敢再停留,放弃寻找书包的念头,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低着头,沉默地、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家门。门在身后“哐当”一声被狠狠摔上,那巨响仿佛砸在她的心上,震得她浑身一颤,也彻底隔绝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空间,将她再次赤裸裸地推入秋夜冰冷的怀抱。
而此时,林志的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他躲在门后,听着外面母亲雷霆般的怒骂和姐姐沉默的承受,嘴角几不可查地撇了一下,又带着一丝满足地轻轻合上门。谁让姐姐今天不对他笑,不摸他的头,还用那么冷淡的语气跟他说话?如果姐姐还像以前一样,用那种全身心依赖、带着讨好和感激的眼神看着他,他刚才说不定会出去,扯开妈妈,说一句“妈,别打了,我饿了”。反正姐姐肯定不会跑远,以前她每次被打骂赶出去,都只会偷偷躲在楼道门背后或者下一层的楼梯拐角,抱着膝盖掉眼泪,像只被雨淋湿的弃猫。等到晚上,妈妈气消了睡着了,他再偷偷拿半个冷馒头或者几块饼干出去“安慰”她,姐姐一定会像过去那样,用那种充满感激和依赖的、湿漉漉的眼神看着他,然后第二天加倍对他好,把家里仅有的那点好吃的都留给他。林志的嘴角勾起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冰冷的算计笑意,转身回到书桌前,继续演算他的数学题,内心没有丝毫担忧,甚至隐隐有种操控了他人情绪的、病态的愉悦感。他享受着这种被需要、被仰望的感觉,即使这感觉,建立在姐姐的痛苦之上。
林辉冲下黑暗的楼梯,老旧楼道的声控灯因为她急促的脚步声而明明灭灭,光影在她苍白的脸上飞快地交替闪过。秋夜冰凉的风瞬间包裹了她,像无数根细针,扎在她刚刚被拧过、打过、火辣辣作痛的耳朵和脸颊上,带来一阵刺痛般的、残酷的清醒。她一开始只是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地快走,仿佛要甩掉身后那噬人的魔窟。然后变成小跑,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最后,她几乎是发足狂奔起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沿着记忆中路灯昏暗的街道,拼命地向前跑。
她好久没有这样“畅快”地跑过了。上辈子在顾家,每一步都要走得符合“千金小姐”的仪态,不能快,不能晃,裙摆的弧度都要恰到好处。在生命最后那段混乱不堪、连自己的身体和意志都常常感觉无法完全掌控的日子里,她连平稳地走路都觉得是一种负担,时常感到一种灵魂即将脱离躯壳的漂浮感。
她一直跑,拼命地跑,肺部像是要炸开一般疼痛,喉咙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双腿如同灌了铅,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直到再也看不到那栋如同巨大墓碑般的居民楼的轮廓,直到周围的景物变得陌生,直到她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才在一个偏僻冷清、几乎看不到人影的小广场边缘停了下来。她扶着广场边缘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擦着她的喉咙和气管,带来一阵阵剧烈的咳嗽。
空旷的广场上,只有几盏孤零零的路灯,散发着昏黄而微弱的光晕,在地上投下她孤零零的、被拉得细长而扭曲的影子。她瘫坐在一张冰冷的长椅上,石材的寒意瞬间穿透薄薄的裤子,侵入肌肤。身体的极度疲惫和肺部火辣辣的疼痛,暂时压过了精神的麻木和耳朵脸颊上依旧清晰的痛感。
关于林母——李红霞的一切,像无法控制的、污浊的潮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带着令人作呕的细节。这个女人,曾经是顾家的保姆。一次意外,或者说,是她处心积虑的勾引,怀了顾父的孩子(顾姣姣),而那时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所谓的林父)得知后,害怕承担责任,直接跑路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孤立无援的李红霞在绝望、嫉妒和对未来恐惧的啃噬下,心生毒计。她忍到与顾母同时生产,利用自己对医院环境的熟悉和身份的便利,偷偷调换了两个孩子,让自己的女儿去顾家享尽荣华富贵。
她换了孩子后,就立刻从顾家辞了职。独自带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她的容颜在操劳和怨恨中迅速衰老,身材因生育和缺乏保养而变形,没有学历和技能,只能干最累最脏的体力活,还要替那个失踪的、名义上的“丈夫”偿还他留下的一笔不大不小的债务。生活的重压和内心的阴暗,像两种毒药,混合在一起,让她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性格也越来越扭曲。从林辉有记忆开始,李红霞的面容永远都是狰狞的,眼神里充满了对她的厌恶和嫌弃,骂她是“讨债鬼”、“扫把星”、“没用的东西”。小小的林辉,曾经真的以为是因为自己不够乖、不够好、不够聪明,才让妈妈如此生气。她努力地做家务,努力地想要考好一点,哪怕得到一句微不足道的肯定。直到后来,阴差阳错地,她看到了李红霞是如何对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顾姣姣小时候的照片,露出她从未见过的、近乎贪婪的慈爱和温柔笑容时,她才恍然明白,恍然大悟——这个女人,只是单纯地憎恶她这个“错误”的产物,憎恶她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不堪的过去、失败的现在和偷来的、属于别人的幸福人生。她对林辉的所有虐待,都掺杂着对顾家光鲜生活的嫉恨,对自己无能命运的怨毒,以及一种扭曲的、试图通过折磨林辉来报复那个抛弃她的男人和那个她无法融入的上流社会的复杂心理。
还想这些做什么呢?林辉靠在冰冷的长椅背上,仰起头,看着城市边缘被霓虹灯映照得泛着不自然红光的夜空,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都会坍塌下来。重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再经历一次被生母如同对待垃圾般的虐待吗?是为了再次体验被养母家族视为耻辱、最终像甩掉包袱一样抛弃的绝望吗?是为了再次品尝被自己倾尽所有去爱护的弟弟,在关键时刻毫不犹豫地背叛和算计的冰冷吗?
不,不仅仅是这些。
最深的恐惧,来自于她自身。那个已知的,最终会彻底吞噬她的结局。那种连自己都无法信任、意识分崩离析、仿佛身体里住进了另一个疯狂而绝望的灵魂的恐怖感受……她现在还能清晰地思考,还能感受到这刻骨的麻木和悲哀,还能坐在这里,回忆着这些令人作呕的往事。那未来呢?当这些痛苦累积到一定程度,当绝望再次将她逼到悬崖边缘时,那种混沌的、撕裂的、不受控制的状态,会不会再次降临?会不会再次有那种……身体不听使唤,被一种更黑暗、更决绝的力量牵引着,走向毁灭的感觉?
她不敢再深想下去。那种思维即将断裂、陷入无边混乱与狂乱的前兆,她曾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反复体验,那比李红霞最恶毒的打骂、比顾母最冷漠的眼神、比林志最无情的背叛,都要恐怖千万倍。那是从内部开始的、彻底的崩塌。
广场上偶尔有晚归的人经过,裹紧外套,行色匆匆,没有人会为这个蜷缩在长椅上、脸颊红肿、眼神空洞失去焦距的瘦弱女孩停留一秒。巨大的孤独感和被整个世界遗弃的虚无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紧紧包裹,淹没。她感觉不到更深切的冷,也感觉不到饥饿,只有一种从内部开始腐烂、蔓延至全身每一个细胞的极致疲惫,以及对自己灵魂深处那份未知的、注定会爆发的疯狂的、最深的恐惧。
重生,不是救赎。而是内外交困的、更加漫长而痛苦的凌迟。她带着所有惨痛的记忆、深入骨髓的悲哀,以及一个潜藏在命运轨迹尽头的、自我毁灭的定时炸弹,回到了这个一切的起点。
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被遗弃在时间长河边缘的一尊石像。未来的路在哪里?她看不到。她只看到两条交织的、通往同一个终点的黑暗路径:要么被外部的苦难再次一点点磨碎、压垮;要么被内部那终将苏醒的疯狂,提前、并且更惨烈地终结。
夜,越来越深了。寒意如同无形的蛇,钻进她单薄的衣衫。可她依然不想动,不想回到那个所谓的“家”。或许,就在这无人的寂静和寒冷里,等待着体力耗尽,或者等待着注定会到来的黎明,将她带回另一个循环的、看不到希望的白天。麻木之下,是无声咆哮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在寂静的广场上,在她死寂的心湖里,疯狂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