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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出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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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与唐萃敞开心扉后,林辉感觉心口的巨石仿佛被挪开了一丝缝隙,透入了些许稀薄却真实的空气。拥有一个可以彼此袒露阴暗面的“同类”,让她在面对顾家这潭表面光鲜、内里腐坏的深水时,多了几分支撑下去的力气,甚至能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去欣赏、去玩弄那浮于其上的虚伪。
那日对峙过后,顾母果然收敛了许多,至少在林辉面前,绝口不再提“顾姣姣”三字。她转而采取另一种“补偿”方式——带着林辉频繁出入于名流云集的茶话会,试图用浮华的社会交往将她快速同化。她还为林辉购置了大量衣物,塞满了那个属于“顾家二小姐”的奢华衣帽间。只是,那些衣裙无一不是顾母自身的审美投射:淡雅的雪纺长裙,精致的蕾丝衬衫,柔软的羊绒开衫……每一件都像是为顾姣姣量身定做,透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柔弱与优雅。
林辉看着这些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衣物,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她只试穿了一次,便将这些“赏赐”如同处理垃圾般,尽数塞进衣柜最深处,任由它们蒙尘。它们不属于她,就像这个家,从来也不曾属于她。
时间在一种诡异的“和谐”中流逝。在顾母眼中,她与林辉的关系正日趋“融洽”,她们一同出席活动,讨论着无关痛痒的时尚与艺术,俨然一对真正的、教养良好的母女。这当然是顾母一厢情愿的错觉。
林辉则像个置身事外的观众,每日冷眼旁观着顾母如何强撑起那副雍容华贵的假面,陪着自己进行各种“平民化”的体验。直到某天,林辉突发奇想,在午餐桌上,用一种带着天真渴望的眼神望向顾母,轻声说:“妈妈,我……我一直想知道,‘妈妈的味道’是什么样的。您能……为我做一次饭吗?哪怕只是一碗面。”
那一刻,顾母脸上精心维持的笑容如同劣质的墙皮,瞬间剥落,露出底下僵硬的底色。她那双保养得宜、从未沾染过阳春水的手,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厨房?那是佣人的领地。她有些慌乱地避开林辉那双过分清澈、仿佛能照见她内心贫瘠的眼睛,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愠怒:“小辉,别胡闹,家里有厨师……”
林辉欣赏着顾母的窘迫与一闪而过的厌恶,忽然又展颜一笑,仿佛刚才只是一个小小的恶作剧:“妈妈,我逗你呢。”她顿了顿,换上一种更加柔软、带着隐约湿意的眼神,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其实……我一直有个愿望,想让我的亲生爸爸妈妈,陪我去一次游乐园。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去过呢。”她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落寞与渴望。
顾母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甚至生出一丝“这要求总算正常点了”的庆幸。她脸色缓和,带着施舍般的口吻:“好,妈妈问问你爸爸有没有时间。其实……我们也没怎么陪姣姣去过,她身体一直不太好……”
“姣姣”这个名字如同一个禁忌的开关,林辉脸上的期待瞬间冻结,眼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去,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顾母意识到失言,心中一慌,连忙凑近补救,语气带着夸张的保证:“妈妈发誓!这次就我们一家三口去!绝对不让姣姣知道!我们好好享受属于我们的乐园时光,好不好?”
林辉看着她急于安抚的样子,缓缓扯出一个极浅、几乎看不出弧度的微笑,声音轻得像羽毛:“好的,妈妈。”
顾母如蒙大赦,几乎是立刻拿起手机,拨通了顾父的电话。铃声响了许久才被接起,那边传来顾父沉稳而清越的嗓音,听不出丝毫四十多岁男人的沧桑:“怎么了?彩慧。”
“阿云,你在忙吗?”
“在给姣姣辅导竞赛题,她在我身边,思路清晰很多。”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对“优秀作品”的满意。
顾母压低了声音:“小辉想让我们明天陪她去游乐园……就我们三个,你别让姣姣知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是顾父略带诧异的声音:“这么大了还去游乐园?……好吧,我调整一下日程。不过,为什么不能让姣姣一起?这孩子……唉,算了,她学业任务重。彩慧,你还是要多引导小辉,让她学会接纳姐姐。”
“你不知道这孩子有多犟!行了,明天早点来接我们。”顾母不耐烦地挂断电话,仿佛处理了一件麻烦的公务。
电话另一端,顾父放下手机,转身便对上顾姣姣捧着习题册、纯真求知的眼神:“爸爸,您明天有安排吗?”
顾父慈爱地抚了抚她的头发,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明天公司有紧急会议。你在这里安心复习,要注意劳逸结合,好好准备接下来的面试。”他早已为顾姣姣铺就了通往顶尖医科大的金光大道,不容丝毫闪失。
顾姣姣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阴霾,再抬头时,已是甜美乖巧的笑容:“好的,爸爸,我会努力的。”
第二天,期待中的家庭出行并未如期开始。顾父因“公司突发状况”,将行程推迟到了下午。林辉坐在客厅昂贵的真皮沙发上,指尖划过冰冷的手机屏幕,与唐萃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
顾母则躲在衣帽间里,以“挑选合适衣物”为借口,拖延着与林辉独处的时间。她对着满柜华服,心中却莫名发怵。那个女孩,她的亲生女儿,明明有着与她父亲相似的眼睛,却总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那双眼睛能洞穿她所有精心维持的假象。她无比思念顾姣姣的乖巧贴心,却又不敢打扰“宝贝女儿”至关重要的学习。为什么……偏偏是林辉成了她的女儿?顾母对着镜子,发出一声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充满厌弃的叹息。
午餐在索然无味中度过。直到下午,顾父才姗姗来迟。三人驱车前往本市最负盛名的主题乐园。午后阳光正好,园内人声鼎沸,充满了孩子们的尖叫与家庭的欢笑声。与他们这组沉默、疏离的“一家三口”形成了尖锐的讽刺。
然而,林辉内心深处,竟真的可悲地生出了一丝微弱的贪恋。行走在父母中间,即使无人说话,这种形式上的“完整”,也像一剂危险的麻醉药,让她暂时忘却了所有不堪。她买了一个蓬松柔软的棉花糖,像品尝什么珍馐般,一点点吃着。看到不远处巨大的海盗船在空中划出惊险的弧线,她眼中难得地亮起一丝真实的光彩。
她轻轻扯了扯顾父顾母的衣角,仰起脸,用那双与顾父如出一辙、此刻盛满了恳求的眼睛望着他们:“爸爸妈妈,你们陪我玩这个,好不好?”
顾父看着这双眼睛,心底某处似乎柔软了一瞬。他几乎没怎么犹豫:“行。”钞能力再次发挥作用,漫长的排队队伍形同虚设,他们迅速来到了登船口。
就在这时,顾母的手机如同催命符般尖锐响起。她刚一接通,顾姣姣那带着哭腔、气若游丝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妈妈……爸爸……救我……我好难受……”话音未落,电话便被挂断,只留下一串忙音。
“姣姣?!姣姣你怎么了?!”顾母的脸色瞬间惨白,声音因惊恐而变调。顾父立刻拿出手机联系救护车和家庭医生,语气急促。
工作人员还在催促他们上船。顾父匆忙将手中的票塞到林辉手里,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匆忙:“小辉,你自己玩吧,玩什么爸爸都给你报销!你姐姐情况不好,我们必须马上回去!你玩够了就自己打车回家,或者等我们回来接你!”他甚至来不及编织一个更完美的谎言。
林辉没有接话,只是抬起头,用一种冰冷到极致的、仿佛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他,轻声重复:“你们……真的会回来找我吗?”
顾父被她眼中的寒意刺得一怔,随即敷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定!爸爸答应你了!处理完你姐姐的事就回来!”话音未落,已被心急如焚的顾母用力拽着,逆着欢快的人流,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乐园入口的方向。
林辉没有上船。她捏着那三张轻飘飘的、仿佛带着嘲讽意味的票根,默默走出队伍,找了一张偏僻的长椅坐下。周围的欢声笑语、尖叫与音乐,像无数把淬了毒的细针,疯狂地扎进她的耳膜,刺入她的大脑。起初是尖锐的疼痛,渐渐地,所有的声音开始扭曲、变形,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嗡鸣。
她坐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夕阳如同泼洒的鲜血,染红了天际,又一点点被墨色的黑夜吞噬。星辰稀疏,黯淡无光。远处,夜场烟花的尾声在夜空中凄厉地绽放,留下几缕如同叹息般的残烟。
游乐园的人潮逐渐退去,灯火一盏盏熄灭,如同她心中那点微弱的、可笑的希望。工作人员开始清场,广播里传来礼貌却冰冷的提示音。
林辉终于动了。她缓缓站起身,手中那三张被捏得皱巴巴、浸染了不知是汗水还是什么其他液体的票根,被她用尽全身力气,揉成一团。然后,她像丢弃什么肮脏的垃圾般,猛地将其掷入一旁的垃圾桶。
转身,迈步。背影在空旷的、只剩残影的乐园里,决绝得像一个奔赴刑场的囚徒。
为什么?
为什么总是这样?
为什么每一次,在她试图相信,试图去触碰那一点点虚幻的温暖时,现实总会用最残忍的方式,将她狠狠掼回冰冷的深渊?
她像个愚蠢的小丑,配合着演出这场名为“亲情”的荒诞剧,明知结局,却还是可悲地贪恋着那片刻的、虚假的温存。
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午夜空旷的街边,不想回到那个金碧辉煌的牢笼。那里没有她的位置,从来都没有。
车辆呼啸着从她身边掠过,带起一阵阵冰冷的风。直到凌晨,车流渐稀,世界陷入一种更深的孤寂。林辉抱着膝盖,蜷缩在马路牙子上,将自己沉浸在上辈子那些破碎、痛苦的回忆里。悲伤如同浓稠的墨汁,将她从头到脚浸染,她感觉自己正在下沉,与黑暗中那个一直纠缠她的影子逐渐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意识开始模糊,界限变得不清。她摇晃着站起身,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恍惚中,她看到马路中央,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与她有着一模一样面孔的女孩,上辈子与她一同坠落的同伴,这辈子如影随形的梦魇。
而远处,两道刺眼的白光正急速逼近,伴随着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尖啸。
“危险!”
大脑尚未思考,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那是源于骨血深处的一种扭曲的羁绊,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想要“拯救”或“被拯救”的本能。她像一颗出膛的子弹,用尽全身力气扑向那个幻觉中的身影,试图将她推开。
“砰——!”
巨大的撞击声沉闷地响起,如同命运最终敲下的审判槌。
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抛起,又在下一秒重重砸落。剧痛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在意识彻底涣散前,林辉努力睁开被血污黏住的眼帘,透过模糊的视线,她看到——
那个穿着白裙的女孩,正安然地躺在离她不远处的地上,侧过头,对她露出了一个极致温柔,却又带着诡异满足感的笑容。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仿佛在说:
“好好休息吧……”
随即,女孩的身影如同破碎的星光,缓缓消散在冰冷的夜色中。
无尽的黑暗,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宁静,彻底吞噬了林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