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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苏醒 ...

  •   消毒水的气味强势地钻入鼻腔,混杂着金属和某种衰败的气息。不是医院病房那种相对“干净”的消毒水味,更像是……某个陈旧、繁忙,充斥着无尽痛苦与匆忙抢救的急救区域。

      林辉的意识在黏稠的黑暗里浮沉。

      痛感是迟钝而遥远的,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被。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不断下坠的虚脱感。唯独听觉,像是被剥离出来,异常敏锐地捕捉着周围的一切。

      “……患者14岁女性,车祸致重度多发伤!血压持续下降,心率140!快!建立第二条静脉通道!”

      “左侧血气胸,胸廓塌陷,怀疑多根肋骨骨折,准备胸腔闭式引流!”

      “颅脑CT显示有硬膜下血肿,中线轻度偏移,神经外科会诊了没有?!”

      “家属呢?!联系上家属了吗?!”

      声音嘈杂,急切,带着职业性的冷酷精准。器械碰撞的金属声,监护仪尖锐的报警声,脚步声杂乱无章。她像一个破败的玩偶,被无数双手摆弄、穿刺、固定。没有人在乎“林辉”是谁,他们只在意这具代号为“重伤员14岁女”的躯体,能否从死神手里抢回一些零碎的生机。

      在意识更深处,那个一直存在的、冰冷而寂静的角落,此刻却异常“清晰”。

      她“看”到了那个“女孩”。

      不再是模糊的轮廓或一闪而过的影子。她就站在那片意识废墟的中央,穿着和林辉一模一样的、沾满虚幻血污的衣服,但身姿笔直,眼神……是一种彻底的、虚无的平静。没有悲伤,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深潭。

      她们对视着。在现实世界身体濒临崩溃、急救争分夺秒的背景下,这片意识空间里的时间却仿佛凝固了。

      “你累了。”女孩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直接响彻在林辉意识的每一个角落,“他们不在乎。永远不会。”

      林辉残存的意识瑟缩了一下,想要反驳,却连一丝力气都凝聚不起。只有无尽的悲哀和冰冷的绝望弥漫开来。游乐园空旷入口处漫长的等待,父母毫不犹豫转身离去的背影,车轮碾过身体的剧痛和腾空时的失重感……这些画面碎片般冲击着她。

      “所以,交给我吧。”女孩朝她伸出手,指尖同样带着虚幻的血色,眼神却第一次如此具有“主动性”,那里面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决断,“好好休息。这次,换我来面对。”

      不是保护,更像是……接管。

      林辉感到最后一丝维系着“自我”的力气正在飞速流逝,朝着那片深潭般的寂静坠落。她太累了,累到连绝望都觉得费力。眼前女孩的身影,似乎成了唯一可以倚靠(或者说,唯一无法摆脱)的终点。

      现实世界,急救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顾云和周彩慧是在睡梦中被医院的紧急电话吵醒的。电话里冰冷的“您女儿林辉遭遇严重车祸,正在抢救,请速来市中心医院”如同一盆冰水,将他们从顾姣姣刚刚退烧、安然睡去的温馨假象中彻底浇醒。

      两人赶到时,身上还带着卧室的暖气和一丝仓促的狼狈。顾云西装外套里的衬衫扣子扣错了一颗,周彩慧甚至没来得及换下家居的绸缎睡袍,只在外面裹了件大衣。他们脸上最初的震惊和慌乱,在看到急救室亮起的红灯和门外守着的两名交警时,迅速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覆盖——恐慌,以及恐慌催生出的、急于撇清干系的防御姿态。

      “警察同志,这、这到底怎么回事?我女儿怎么会出车祸?她不是应该在家吗?”顾云率先开口,试图拿出平时在商界应对危机的架势,但声音里的微颤出卖了他。

      交警面色严肃:“根据初步调查和现场监控,伤者林辉于今日晚间近十一点,独自在南山路中段横穿马路时,被一辆正常行驶的私家车撞击。司机第一时间报警并叫了救护车,目前检测排除了酒驾毒驾嫌疑。事故具体责任认定需要进一步调查。我们需要向家属了解,为什么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深夜会独自出现在那个地方?”

      周彩慧的脸色瞬间煞白,不是纯粹的心疼,而是一种被当众戳破某种不堪的窘迫和惊怒。她尖声道:“独自?怎么可能!她……她今天确实是出去了,但、但应该早就回家了!我们……我们后来有事,没和她一起……她是不是自己乱跑?这孩子一直就不听话,心理有问题,肯定是她……”

      “这位女士,”年纪稍长的交警皱起眉头,打断了她明显带有推诿倾向的陈述,“现在不是追究孩子听不听话的时候。伤者情况非常危急,医生正在全力抢救。我们需要的是家属配合,厘清事实。另外,通知你们,肇事司机方面也在处理,但当前首要任务是救治伤者。”

      顾云比周彩慧更快地稳住了表情,他拉住妻子的手臂,用力捏了一下,示意她闭嘴。他转向交警,语气沉重而“恳切”:“警察同志,我们明白。我们接到电话就立刻赶来了,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作为父母,我们当然心焦如焚。孩子……孩子情况到底怎么样?有生命危险吗?”

      “医生还没出来详细说明,但送进来时伤势很重。”交警看着这对衣着光鲜却神色各异的父母,公事公办地说,“等医生出来,你们可以直接询问。另外,请保持联系方式畅通,后续调查需要你们配合。”

      就在这时,急救室的门再次打开,一名护士匆匆出来,手里拿着文件:“林辉家属?伤者需要紧急输血,血库正在调配,但有些手续需要家属签字确认,还有……”

      周彩慧看着护士手套上隐约的血迹,和那张薄薄的、象征着巨大风险和责任的知情同意书,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躲闪。顾云深吸一口气,接过笔:“我来签。”他快速扫过那些触目惊心的可能后果描述,手腕有些发抖,但最终还是落下了名字。

      护士拿了文件匆匆返回。急救室的门合上,将那生死搏斗的战场再次隔绝。

      走廊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只剩下监护仪隐约的滴滴声穿透门板,敲在人心上。

      周彩慧忽然抓住顾云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哭腔和无法掩饰的怨怼:“都怪她!要不是她非要今天去什么游乐园,要不是她那么不懂事、不体谅,自己乱跑,怎么会……姣姣还病着,这要是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我们顾家?怎么说我们做父母的?”

      顾云脸色铁青,没有立刻反驳妻子。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急救室的红灯、交警审视的目光、同意书上那些可怕的字眼、还有公司可能因此受到的舆论影响……层层叠叠压下来。对林辉伤势本身的担忧,在这片混乱中,反而显得模糊而遥远。他甚至无法准确分辨,那担忧里有多少是出于血缘本能,有多少是怕惹上麻烦。

      “先别想那些。”他最终沙哑地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等她……等她脱离危险再说。”

      但他们心底都清楚,有些东西,从他们为了顾姣姣一个电话而将林辉独自抛弃在游乐园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碎裂了。这场车祸,不是起因,而是那场碎裂不可避免的、血淋淋的终局展示。

      他们以为这只是家庭内部一道难堪的伤痕,却不知道,风暴才刚刚开始。

      第一个抵达医院的“外人”,是李秀贤。

      她接到医院通过林辉手机紧急联系人的电话时,正在根据王老头的指示,暗中调查顾家的一些商业往来。电话里简短的“林辉车祸重伤抢救”几个字,让这个前特种部队精英的血液瞬间冷了一半。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来不及向王老头详细汇报,以最快速度驱车冲到了市中心医院。

      当她大步流星地出现在急救室走廊时,身上那股尚未完全收敛的、属于战场和保镖的凌厉气息,让顾云和周彩慧都是一愣。

      “李……李女士?”顾云认出了这位王老头身边的得力助手,心中猛地一沉。

      李秀贤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径直走到急救室门前,透过门上的小窗往里看,虽然什么也看不到。她的背脊绷得笔直,下颌线条收紧,整个人像一把出了鞘的、压抑着怒火的刀。

      几秒钟后,她转过身,目光如冰冷的箭矢,射向顾云和周彩慧。那眼神里没有下属对豪门雇主的客气,只有赤裸裸的审视和一种近乎暴戾的质问。

      “顾先生,顾太太。”她的声音很低,却每个字都砸在地上,“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林辉小姐会深夜独自一人,出现在离顾家和她常去地点都很远的南山路,并被车撞成重伤?”

      周彩慧被他的气势所慑,又因心虚而愈发恼怒:“你这是什么态度?这是我们家的家事!林辉是我们的女儿,我们难道不担心吗?她……她自己性格孤僻,行为乖张,我们怎么知道她大晚上跑那里去做什么?”

      “家事?”李秀贤扯了扯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王老先生认林辉小姐为半个孙女。她的事,就是老先生的事,也就是我的事。”她上前一步,明明没有肢体接触,却逼得顾云都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根据我的了解,今天白天,林辉小姐应该是与二位约好同去游乐园。请问,为什么最后是她在深夜独自一人?二位又身在何处?”

      顾云脸色难看:“李先生,你这是审问吗?我们当然有我们的原因。姣姣突然生病……”

      “所以,你们就把林辉小姐一个人扔下了。”李秀贤打断他,陈述句,没有任何疑问的语气。他的目光扫过周彩慧来不及换下的睡袍,和顾云扣错的纽扣,眼中的寒意几乎凝成实质,“在游乐园,等到深夜。然后,她出了车祸。”

      他不再多说,但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冷漠,失职,乃至……间接凶手。

      顾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和难堪。他试图维持家主威严:“李女士,请注意你的言辞!这是意外,我们也很悲痛!现在最重要的是小辉的伤势,其他事情可以慢慢……”

      “意外?”一个更加苍老、却蕴含着雷霆之怒的声音从走廊另一端传来。

      王老头在管家的搀扶下,疾步走来。他显然是从京城接到消息后,以最快速度赶回来的,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燃烧着熊熊怒火。他的视线甚至没有分给顾云夫妇一丝一毫,直接钉在急救室的红灯上,然后又猛地转向李秀贤。

      “小辉怎么样?”老人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还在抢救,情况很不乐观。”李秀贤言简意赅,侧身让开。

      王老头走到急救室门前,枯瘦的手按在冰冷的门板上,久久不语。背影竟显出几分佝偻。但当他再次转过身时,那股久居上位、杀伐决断的气势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

      他盯着顾云,一字一句,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顾云,我把话放在这里。小辉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们顾家,拿整个家业来赔!”

      不是威胁,是宣判。

      顾云如遭雷击,周彩慧更是吓得捂住了嘴,连哭都忘了。

      就在这时,急救室的门开了。

      主刀医生一脸疲惫地走出来,摘掉口罩。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医生,我女儿怎么样?”顾云抢上前问。

      医生看了看眼前这群神色各异的人,目光在王老头身上略作停留,公事公办地说:“伤者生命体征暂时稳住了,但还没有脱离危险期。重度颅脑损伤,硬膜下血肿虽然暂时控制,但仍有继续出血和脑水肿风险;多发肋骨骨折,血气胸;脾脏破裂,已经切除;左腿胫腓骨开放性粉碎性骨折;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和内脏震荡。”

      每报出一项,顾云和周彩慧的脸色就白一分。王老头的拳头紧紧攥起,指节发白。

      “她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医生顿了顿,补充道,“但后续恢复,尤其是脑部损伤的后遗症,很难预料。另外……”医生犹豫了一下,“伤者失血过多,虽然大量输血,但一度出现心脏骤停,大脑缺氧时间……不算短。即使醒来,认知、记忆、性格等方面,都有可能受到严重影响。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认知、记忆、性格……严重影响。

      这几个词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含义却截然不同。

      对顾云和周彩慧而言,这意味着一个更麻烦、更难以处理的“包袱”,一个可能永远无法恢复“正常”、甚至无法维持表面光鲜的“残疾”女儿。

      对王老头和李秀贤而言,这是对他们珍视的女孩残酷的摧残,是滔天怒火的燃料。

      而对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浑身插满管子,只能靠仪器维持生命的林辉而言……

      在意识沉入的漆黑深潭之底,那个眼神虚无的“女孩”,缓缓睁开了眼睛。外界的一切声音——医生的宣判、父母的惶恐、王爷爷的震怒、李叔的紧绷——都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传来,模糊而扭曲。

      她感受着这具残破身体传来的、被药物压抑后的钝痛,感受着大脑深处隐约的、陌生的滞涩感,然后,极其缓慢地,试图调动一丝对这具躯体的控制。

      一根小指,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无人察觉。

      深潭般的眼眸深处,寂静之下,某些冰冷而坚硬的东西,正在悄然凝聚、成形。

      与此同时,顾家别墅。

      顾姣姣靠在床头,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精神却很好。她捧着温暖的牛奶杯,听着心腹佣人低声汇报从医院打听来的、语焉不详但足够惊心动魄的消息。

      “车祸……重伤抢救……可能脑损伤……”她轻声重复着,嘴角一点点弯起一个奇异而满足的弧度,眼睛里闪烁着病态兴奋的光。

      “真可惜呢,姐姐。”她对着空气中不存在的林辉低语,声音甜腻如毒药,“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呀?”

      “不过……”她抿了一口牛奶,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眼底更深的幽暗,“‘坏掉’了的娃娃,是不是……就更需要被人好好‘收藏’和‘修复’了呢?”

      她的计划,似乎因为这场意外,而意外地……迈进了崭新的一步。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

      市中心医院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则成为了新的风暴眼。王老头拒绝离开,李秀贤像一尊门神守在一旁。顾云和周彩慧在巨大的压力下坐立不安,既不敢走,又无法面对。

      而城市另一端的唐家宅邸,一声暴怒的、夹杂着东西碎裂声响的咆哮,骤然划破了夜晚的宁静——

      “你说什么?!林辉怎么了?!顾家那对狗男女——!!!”

      新的变数,正在急速赶来。

      而昏迷中的林辉,其意识深处,那深潭之下的暗流,开始无声而汹涌地旋转起来。

      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渗透在空气里,比记忆中的更刺鼻一些。视野先是模糊的色块,像隔着一层晃荡的水膜。林辉——或者说,此刻掌控着这具躯体的意识,缓慢地眨动眼睛。睫毛刮过干燥的眼球,带来细微的、真实的涩痛。

      一下,两下。

      重叠的幻影渐渐收拢、沉淀,凝成清晰的画面:惨白的天花板,单调的吸顶灯,点滴架冰冷的反光。目光所及,是一片缺乏生命感的、近乎冷酷的洁白。医院。又回来了。

      她没有立刻动弹,只是感受着。沉重的、被层层束缚般的躯体,骨骼深处传来钝痛,胸腔像压着石头,左腿被固定着抬高,传来更明确的胀痛和异物感。但这些感觉……如此清晰,如此……属于“这里”。

      一种奇异的、近乎战栗的暖流,从冰冷的意识深处窜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不是喜悦,不是兴奋,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东西——存在感。实实在在的,锚定在这个世界,这具躯体里的存在感。

      两辈子了。

      第一次,呼吸的节律,心跳的震动,甚至疼痛的反馈,都如此完整地、不受干扰地归属于“我”。

      她极其缓慢地、尝试性地转动了一下脖颈。颈椎传来生锈般的嘎吱声和牵拉痛楚,但指令被忠实地执行了。目光扫过床边的监护仪,屏幕上跳动着曲折的绿色线条和数字。她的手指,在被单下微微蜷缩,指腹能感受到棉布粗糙的纹理。

      活着。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漾开一圈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涟漪。眼底深处,那片原本虚无的深潭,似乎有了一点极其幽微的、难以捕捉的光折射。

      她抬起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动作还有些滞涩,但目标明确,按下了床头那个红色的呼叫铃。

      “咳……”一声轻微的、带着胸腔共鸣的吐息,从她喉咙里逸出。浊气散去,吸入的仍是消毒水味道的空气,却仿佛有了不同的意义。

      很快,脚步声由远及近。门被推开,几名护士快速进来,训练有素地开始检查各种仪器数据,查看瞳孔,轻声询问:“醒了?觉得哪里特别难受吗?”

      林辉配合着她们的指令,目光平静地扫过她们的脸。她能清晰地看到护士眼中职业性的关切,以及一丝对重伤苏醒病人的例行欣慰。她摇了摇头,声音因为久未使用而低哑:“还好。”

      她的“还好”,似乎比预想中更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异样的……松弛。护士们交换了一个眼神,记录下数据,其中一位年长的护士温和地说:“恢复意识是好事,但伤得很重,需要绝对静养。我们已经通知你的家属了。”

      家属?林辉眼底的深潭微微波动了一下,没有接话,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天花板,似乎在专心感受“苏醒”这件事本身。

      没过多久,门被更急促地推开。李秀贤几乎是冲了进来,他身上还带着外面走廊的凉意,脚步在门口硬生生刹住,目光如同探照灯,第一时间锁定在林辉脸上。他的胸膛起伏明显,那张惯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清晰地写着紧绷、后怕,以及看到她睁眼时的、骤然爆发的狂喜。他的眼眶,竟在瞬间泛起了明显的红。

      他几步跨到床边,想触碰,又怕碰坏了她,最终只是小心翼翼、极其克制地虚握住她放在被单外的那只手——没有打针的那只。他的手掌温热,带着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姐,”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哑得厉害,“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疼?头晕吗?恶心吗?”问题一连串抛出来,带着失而复得般的急切。

      林辉任由他握着手,目光落在他脸上,仔细地、近乎审视地,描摹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和泪光。这种强烈的、毫不掩饰的情感投射,对她而言,有些陌生,但并不令人排斥。甚至,那温度透过皮肤传来,让她更清晰地确认了“此刻”的真实。

      她牵动了一下嘴角,一个极其浅淡、却异常清晰的微笑在她苍白的脸上绽开。那笑容里没有过去的阴郁沉重,也没有强颜欢笑的勉强,而是一种纯粹的、近乎天真的愉悦,然而眼底深处,那片深潭依旧寂静无波,使得这愉悦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妖异的明亮。

      “很好哦,”她开口,声音依旧低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轻快节奏,“前所未有的好。”

      李秀贤大大地松了口气,那口一直堵在胸腔的浊气仿佛终于吐了出来,紧握的手也稍稍放松了力道:“那就好……王老、还有大家,都担心坏了,我这就……”

      她的话顿住了。

      因为林辉微微偏了下头,看着她,那双清澈的、映着他身影的眼睛里,浮现出纯然的、毫不作伪的疑惑。

      “不过,”她轻声问,语调平稳,“请问……你是谁?”

      李秀贤整个人僵住了。血液仿佛在瞬间冻住,又从脚底猛地冲上头顶她他瞳孔骤缩,盯着林辉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丝玩笑或伪装的痕迹。没有。只有平静的、带着询问意味的茫然。

      “小姐……”她的声音干涩得几乎不成调,“你……你不记得了?我是李秀贤,你的……”她顿了一下,想起王老头的交代,迅速改口,“你的生活助理。”

      这时,接到通知的主治医生也赶了过来,正好听到后半段。他上前做了些简单的检查,问了林辉几个关于时间、地点、自我认知的问题。林辉对“林辉”这个名字有反应,承认那是自己,但对其他具体人事,均表现出不同程度的模糊或空白。

      医生一边记录,一边对脸色发白的李秀贤解释道:“这并不意外。患者颅脑损伤严重,虽然恢复意识是积极信号,但创伤后逆行性遗忘或选择性遗忘都很常见。海马体等记忆相关区域可能受损或仍处于水肿压迫状态。从目前看,她的认知基础功能、逻辑思维似乎未受严重影响,这已经是万幸。记忆有可能随着时间慢慢恢复,也可能……永久缺失一部分。需要耐心观察和后续康复治疗。”

      李秀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看着林辉依旧平静甚至带着浅笑的脸,想起王老头决绝的指令——“从今天起,她只是我们王家的孩子。那对父母,不必再提。”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握住林辉的手,力度恢复了平日的稳定,声音也找回了惯常的温和镇定,只是更软了几分:“没关系,小姐。想不起来不要紧,我们慢慢来。我是你的生活助理,负责照顾你。等你身体好些,我们就回家。”

      “回家?”林辉眨了下眼,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些许依赖和好奇,“我的家……在哪里?我还有家人吗?”

      李秀贤迎着她“茫然”的视线,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说:“你的双亲……已经不在了。现在抚养你、等你回家的,是你的爷爷。他非常非常爱你,也很担心你。你还有关心你的小姨、小叔,很多人都在等着你。所以,不要害怕。”

      她说这话时,目光坦然,语气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心底却有一丝复杂情绪掠过——为这被迫的谎言,更为眼前这个女孩或许永远“遗忘”了某些痛苦根源而感到一丝残忍的庆幸。

      林辉静静地听他说完,脸上没有出现悲痛或震惊,只是那浅淡的微笑加深了些许,眼底的深潭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无人能懂的光影。“好的,”她点点头,声音轻快,“谢谢你告诉我。”

      她看起来如此“正常”,甚至比车祸前那个总是笼罩着淡淡郁气的少女更“开朗”些。只是那笑容,那眼神里空茫的底色,偶尔会透出一种让李秀贤心生异样的、难以捉摸的气息。但那又如何呢?李秀贤想,只要她活着,只要她不再被那些噩梦般的人和事纠缠,哪怕有些不同,也是好的。

      她仔细为林辉掖好被角,低声安抚了几句,看着她重新合上眼休息,才轻手轻脚退出病房,立刻拨通了王老头的电话。

      病房内重新归于寂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林辉再次睁开眼,侧头望向窗外。玻璃上蒙着一层水汽,外面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狂风卷着雨点抽打着窗户,噼啪作响。一片混沌动荡的景象。

      她的嘴角,却始终噙着那抹浅淡的、真实的微笑。

      活着的感觉。

      真的,很好啊。

      ---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被按下了某种平顺但略显模糊的快进键。

      医生的检查确认她生命体征稳定,外伤和骨折需要时间愈合,但惊人的是,严重的颅脑损伤后遗症并未如预料般显著影响她的基础认知和行动意愿。除了“遗忘”,她表现出了超乎预期的配合与恢复力。

      李秀贤很快为她办理了转院(实则是秘密转移),然后直接前往机场,飞回了京都。一路上,他耐心地、一遍遍向她“介绍”即将面对的新环境:“我们回爷爷家,在京都。老宅院子很大,你会喜欢的。学校已经联系好了,是一所很好的私立中学,环境优美,同学友善。你去那里主要是为了放松心情,交交朋友,学业不必有压力……”

      林辉靠在后座,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云层,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或回以一个表示明白的、轻浅的微笑。听到“学校”“同学”时,她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某个名字在舌尖无声滚过,又被妥帖地压回心底。现在,她是“失忆”的林辉。

      当轿车驶入京都王家老宅那扇厚重古朴的大门时,林辉的目光透过车窗,平静地打量着这座沉淀着岁月与权势的宅邸。青瓦灰墙,庭院深深,古树参天,气象森严却又透着一种内敛的雍容。

      王老头亲自在主屋前等候。老人比上次见面时清瘦了些,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凝重,但在看到林辉被李秀贤搀扶着下车的那一刻,那双锐利的眼睛瞬间被汹涌的情绪淹没。他快步上前,伸出手,似乎想拥抱,又怕碰到她的伤处,最终只是用微微颤抖的、布满老人斑的手,极其轻柔地抚了抚林辉的头顶。

      “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好。”老人的声音沙哑,千言万语只化作这一句重复,手心传来温暖的、实实在在的触感。

      随后,得到消息赶来的温美玉(王正弦之妻)也红着眼眶上前,轻轻抱了抱林辉单薄的肩膀:“小辉,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有什么不习惯的、委屈的,一定要跟阿姨说,啊?”

      林辉被围在中间,感受着这些陌生的、却汹涌而来的关切。她抬起头,目光依次掠过王老头强忍激动的脸,温美玉泛红的眼眶,李秀贤守在一旁沉默而专注的姿态。

      然后,她缓缓地,绽开一个统一的、标准而清晰的微笑。

      “嗯。”她点头,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每个人听清,“谢谢爷爷,谢谢阿姨。”

      笑容无懈可击,感激之情似乎也真挚。只是在无人窥见的眼底最深处,那片吸纳了所有情绪的深潭,依旧平静无波,倒映着眼前的一切,却未曾真正漾开涟漪。

      老宅为她准备了最安静舒适的厢房,一切用具都是全新的,体贴周到。她像个最合作的病人,按时吃药,配合复健,安静用餐,对周围的一切安排都表现出顺从与接受。

      夜深人静时,她会独自坐在窗边,看着庭院里被月光勾勒出轮廓的嶙峋山石和摇曳树影。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那是极其微小的、规律的节奏。

      还有两天开学。

      新的身份,新的环境,新的“剧本”。

      她抬起手,对着窗外朦胧的月光,缓缓收拢五指,再慢慢松开。力量在恢复,控制力在增强。左腿的石膏提醒着她曾经的惨烈,但那份痛楚如今清晰而具体,是属于这具躯体的坐标,而非淹没意识的混沌。

      深潭般的眼眸映着冷月清辉,嘴角那抹惯常的浅淡笑意,在无人看到的阴影里,似乎有了一点点不同的、难以描绘的弧度。

      准备好了吗?

      窗外的风声呜咽着掠过屋檐,像一声遥远的、含义不明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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