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单元》消防锤

138、原谅

　　恨？

　　恨谁？

　　恨那个在树下为他雕刻发卡、许下永恒誓言的哥哥？

　　恨那个为了让他活下去，宁愿承受灵魂撕裂与永恒遗忘之苦的自己？

　　还是恨那个……因他的牺牲而存活，却也因此被抛入无边孤寂，只能用尽所有、包括扭曲自身的方式，死死抓住那唯一一丝微光的顾一？

　　恨意，在这庞大而残酷的真相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甚至……如此自私。

　　它像一座建立在流沙上的堡垒，当真相的潮水涌来，便无声无息地、彻底地坍塌了。没有轰鸣，只有内心世界的无声陷落。

　　冰冷的泪水，再一次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不同于之前的震惊与心痛，这一次的泪水，带着一种冲刷一切的、滚烫的温度。

　　是为那个天真许下誓言却被迫分离的年幼自己，是为那个在遗忘中懵懂挣扎求存的自己，更是为那个……独自背负所有、在漫长时光里将自己活成一座孤岛的顾一。

　　顾一依旧站在不远处，保持着那个近乎卑微的、等待审判的姿态。他微微垂着头，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只有那紧握的、指节泛白的双手，和微微紧绷的肩线，泄露了他内心汹涌的不安与恐惧。

　　他在害怕，害怕即使揭开了所有真相，换来的依旧是憎恶与远离。

　　方嘉钰一步步向他走去。脚步很轻，落在流光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却仿佛踏在两人交织了数十年的命运轨迹上，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他在顾一面前站定。

　　顾一似乎感应到他的靠近，身体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抬头。

　　方嘉钰伸出手，指尖带着未干的泪痕，带着一丝颤抖，轻轻地、拂开了顾一额前垂落的碎发，对上了他那双紧紧闭合、仿佛不敢面对现实的眼睛。

　　那双总是深邃如渊、或冰冷如霜、或偏执如狂的金色眼眸，此刻紧紧闭着，长睫如同蝶翼般脆弱地颤动，眼睑下透着难以掩饰的青黑与疲惫。

　　“睁开眼睛，顾一。”方嘉钰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温柔。

　　顾一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缓缓地、艰难地掀开了眼睑。

　　那一刻，方嘉钰在他眼中看到了最真实的、毫无掩饰的情绪——那是一片荒芜了太久太久的、干涸的河床，充斥着巨大的恐慌、深不见底的悲伤，以及一丝……如同溺水之人看到岸边微光般的、微弱到几乎不敢存在的希冀。

　　四目相对。

　　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电流，是数十年的误解与隔阂在真相的阳光下冰雪消融的声音，是两颗饱经磨难、千疮百孔的灵魂，终于跨越了时间与遗忘的洪流，再次彼此凝望的震颤。

　　没有言语。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方嘉钰看着他，看着这个用全世界的时间为自己编织了一座最华丽也最孤独牢笼的偏执狂，看着这个源于童年最纯粹誓言的、因残酷现实而扭曲却也因深情而不灭的……爱人。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与恐惧，都在这一眼的对望中，如同被阳光蒸发的晨露，悄然散去。

　　他向前一步，伸出双臂，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环住了顾一僵硬而冰冷的身体，将脸埋在了他微微起伏的胸膛。

　　这是一个迟到了数十年的拥抱。

　　是一个跨越了生死、遗忘与偏执的拥抱。

　　是谅解，是接纳，是……回归。

　　顾一的身体在被他抱住的瞬间，猛地僵住，仿佛被一道温暖的闪电击中。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怀中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感受着那透过衣料传来的、真实而温热的体温。

　　那紧绷了数十年的、如同钢丝般的精神与意志，在这一刻，轰然断裂。

　　他颤抖着，如同一个终于找到归途的迷路者，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几乎是凶狠地回抱住了方嘉钰。他将脸深深埋进方嘉钰的颈窝，滚烫的液体瞬间濡湿了对方的衣领。没有声音，只有肩膀无法抑制的、剧烈的耸动。

　　那是压抑了太久的眼泪，是孤独了太久的宣泄，是终于得偿所愿后、近乎崩溃的释然。

　　方嘉钰感受着颈间的湿热，感受着顾一那几乎要将他揉碎融入骨血的力道，心中没有半分不适与抗拒，只有无边无际的、酸楚而温柔的心疼。他轻轻拍着顾一因激动而颤抖的背脊，如同安抚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对不起……”顾一的声音闷在他的颈间，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不起……阿囡……是我没用……让你等了这么久……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方嘉钰摇了摇头，更紧地回抱住他。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他的声音同样哽咽，“是我……忘了你。”

　　金色的流光依旧在他们周身静静流淌，见证着这场跨越了漫长时光的和解与相拥。

　　恨意烟消云散。

　　坚冰彻底消融。

　　在这片由时间、记忆与泪水共同浇筑的废墟之上，某种被封印了太久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悄然萌发——

　　那是真正的，超越了童年依恋、经历了生死考验、涤净了偏执尘埃的……

　　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