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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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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前,杨植离开雁门关。行前,给杨贺交代了一些重要的事情后,没给燕老三打招呼,便走了。
长歌门此行在雁门关呆的太久,朝廷已经有所察觉,神策军来了几次,都被糊弄过去,但杨贺知道不能用同门的性命冒险,他做不了这个担保,并且收到掌门的来信,叫他南下前往楚州。
在与燕老三简单商议之后,决定夜里将人一波一波送往霸刀山庄的驿站,他再寻日子南下。
临行前,杨贺将杨植准备的书信交给他,燕老三看了看这沉甸甸的一沓纸张,没来由笑了笑,这人不辞而别早已成了习惯,却又留下一堆嘱咐,不肯当面谈,便如此告知。
楚昱把自己准备的一套研究已颇有成效的针灸推拿的册子,交给了杨贺。
希望他南下时,能替自己回一趟万花谷,将自己这本小册交给他的师妹纪微澜,虽然她耳目有疾,但不可放弃,叫她要日夜练习,不得误了自己的一身本领。
杨贺发愣,问他不跟自己一同回去吗?
楚昱摇了摇头,说道:
“我为医者,不可独避风雨。”
等着同门都已安全送回,杨贺最后才与霸刀山庄互送的人离开。
行至关口,二人辞行,瞧着楚昱早已消瘦的模样,杨贺内心五味杂陈,一股热泪翻涌而上。
他将自己珍藏许久的一枚棋子赠予了楚昱,随后紧紧抱住了楚昱,又不等人反应,松开了对方,转身上马,疾驰而去。
楚昱握着那颗珠贝母打磨而成的棋子,对这月光看了看,笑着说道: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长安。
杨知遥收到信,也已经是霜降的时候了。他擦拭着自己的七弦琴,冬天及至,寒气慢慢从北方吹进长安城,他面对着窗口,瞧见一只白鸟飞了进来。
杨知遥摸了摸它的背,知晓它带着想要的东西回来了,抓了一把谷子放在桌上,取下它腿上绑着的信笺,将它放走。
还未展开信时,他瞧见起兵二字,不小心碰到了桌子上的琴弦,散落了一地,杨知遥转身去捡,只闻一阵凉风吹进来,将那封血迹已经干涸的信吹开,飘落在地上。
“雁门遭袭,安西起兵。”
天宝元年,安史之乱爆发,长安沦陷。
北边,雁门关受到重创,像一只被硬生生从壳里扯出一条口子,强行拽出来的小鸟,站在数以万计的秃鹫面前,张开了自己的翅膀。
霸刀山庄里,柳家用最短的时间集合几位锻造师,打造了那一把刀身鲜红,盾牌似朱雀泣血的神兵,送到了雁门关。
送去时,镇守在雁门关城墙上的士兵已经三天没合过眼,远远瞧见蓝色旗帜被风给吹开,着急地抱着自己的刀,朝着大门的人喊到开门。
来人骑着的白马,一进门就累瘫在地,马上的人熟练地跳下来,摸了摸马儿的脖子,随后一刀插进了它呼吸的穴口,叫人把它拉下去,当做粮食。
霸刀山庄的弟子,三步并做两步,跑进了苍云堡,将背上的布包扔在沙盘上,宋森雪等人面面相觑,长孙忘情似乎默许了他的大胆和无力无理,随后叫人把刀送了下去。
见他还没离开,燕忆眉本想出声呵斥,却见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了一封沾血的书信。
“我要见燕老三。”
他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却让整个堡内一片死寂。
火星烧灼的木头还在作响,长孙忘情低头看着沙盘挥了挥手,便叫门口的人领着他走出了苍云堡。
柳景打量着走在他前面的这个苍云弟子,他身形歪斜,似乎脚上有疾,走路不稳,一点也不像一个兵该有的样子。
行至破阵营营帐,却没带着他进去,柳景一冷愣,停下脚步往里瞅了几眼,没看见那个熟悉的男人,便想拉住那个带着自己的兵,问他燕老三的去向。
“他在哪?”
柳景一问,带路的士兵停了下来,愣了一会儿,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他眼里的悲怆和凄凉就尽收眼底,柳景仔仔细细地盯着他许久,从他的眼角和抿着的嘴,认出了他是燕老三身边的那个兵,顾严。
还没发问,顾严又转头继续走,他跟着顾严走了不老远,甚至绕过了城墙,发现前方目的地近在咫尺,柳景开始慌乱。
顾严一瘸一拐地走在前头,停在李牧祠前,他微微抬头,露出几经沧桑变迁的一张衰老的面孔,上面胡子拉碴,伤痕遍布。他顿了顿,随后指了指其中一座孤坟。
柳景愣在原地,他瞧着那乌鸦盘旋在雪山下,土堆上头,那些孤冢边的石头缝里,甚至开出了红艳的曼陀罗花。
他慢慢一步一步走上去,跪在了那堆土前,慢慢悲伤从全身袭来,叫他打了个寒颤。
明明上一次见,还叫他不要回来。
可自己等不及要来见他。
怎么会呢?
怎么不等他呢?
那把朱轩怀雀,可是他亲手打的。
他还没见到。
柳景呆了良久,直到雪花飘落下来,落在他面前,顾严慢慢走过来,握住了他的肩膀,紧紧一抓,将一块令牌递到他面前。
定睛一看,那是燕老三的。
他看了看手里的令牌,又看了看那土堆,再环顾四周,只听得风儿喧嚣,寒意从腿上传来。
他好像,真的不在了。
“燕老三。”
柳景喊了一声,回应他的只有落在边上墓碑的一只乌鸦不停地叫。
“燕老三!!!”
回声在山谷里渐渐传开,但那也只是自己的声音。
“燕平戎!!!!!!!!”
柳景这下才确定,燕老三真的死了。
“一个将军最体面的离开,就是战死沙场。”
听罢,他伸手抓了一捧土,放进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方巾里。
随后他起身,一步一步,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头看了一眼李牧祠,转身离开了雁门关。
南边,长安沦陷后,流离失所的卿哥跟随着难民,被囚禁在了长安郊外的狼牙军营里。
城破那天,他亲眼看着那些在雁门关发生的一切再次出现在眼前,他夺过身边跑掉的人的那把刀,劈向了那个杀死手中妇孺的狼牙兵。
等他跑回家,那高悬的匾额砸在地上,门是被撞开的,映入眼帘的是无数家仆的尸体,他望着那棵白玉兰的树,它的花都落完了,树干染了半身鲜血,树下是被侵犯的采儿,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
他往里跑去,跑进母亲的院子,院子外有人听见了这屋子还有活人,点了一把火,扔了进来。
卿哥冲进院子,没寻到他母亲,回头一望庭院,只呆在原地。
她闭着眼,挂在那棵树下,裙摆在火海中如同一篇纸张飘荡,上面的白玉兰花瓣慢慢被火舌吞噬。
“母亲!!!!”
“喂,叫你呢!给我滚出来!”
卿哥被踢了一脚,他从睡梦中惊醒,结束了这场噩梦。眼前的狼牙兵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拉起来,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倒在地,随后又有一个狼牙兵走过来,一脚踩在了他的脸上。
“妈的,白天里就是你杀了我们弟兄,胆子真够肥啊!”
“穿的是人模人样,骨子里就跟条狗没什么两样!”
卿哥没说话,只见边儿上又走过来一个人,穿着狼牙兵的衣裳,蒙着面,一脚踩在了卿哥手上,狠狠往地里碾压。
“不是很有能耐吗,起来啊!不知死活的东西!”
卿哥的默不作声给那些人看在眼里,就是一种默许,他们的拳打脚踢落下来,卿哥只抱住了头,声音也没有发出。
良久,那些人泄了愤,拉着卿哥的头发把他拉了起来。
狼牙的利刃此刻擦着风吹进卿哥的耳朵里,他眼疾手快,一头撞向狼牙,回身踩在他脚上,屈身再顶,让狼牙的鼻梁撞在了膝盖上,那把刀落下来,砸进了狼牙的身体。
卿哥直起身,啐了一口嘴里的血唾沫,从狼牙身上拔出那把刀,回身踢在了刀没拿稳的狼牙身上,抓住他的肩膀,借力一刀斩断他和面前的狼牙。
这些魁梧的莽汉倒在地上,囚牢里的人开始躁动,卿哥叫他们噤声,开始搜那些狼牙身上的钥匙和火折子,随后小心打开了牢笼,被囚禁的人们不敢哭喊,只想抓紧逃命,开始慌乱逃窜。
结果人一多,一个看不清路的老人被撞到,无数人开始慌乱,被军营里的守夜的狼牙士兵察觉,举着火把冲了过来。
卿哥摸着黑,想起白天他被抓来的路线,摸到了营地,稍微探头一瞧,就能发现他们戒备森严,他借着风,问到了牲畜的味道,翻越栅栏,看到了粮草的位置。
他掏出火折子,深呼吸着,紧紧盯着那几个守卫的走向。这把火一烧,视线明朗,他无处遁形。
随后他似乎跟一个守卫对上了眼神,笑了一下,一把将火折子扔了出来。
他没想到角落里还放了火药。
火光一下冲出来,冲天作响,无数狼牙兵如蝗虫过境,向着他扑了上来。
卿哥握紧了手中的刀,火光映衬下,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叫人看了想起丰神俊朗的长安少年,随后他大吼一声,冲了进去。
杨知遥睁开眼,自己躺在一辆马车上,他回过神,发现自己有一半车顶不能看清,伸手去摸,才发现自己半张脸裹上了纱布。
他想回忆发生的事,只记得谢家被袭,他冲出去时,自己的琴和剑被狼牙一刀斩断,眼前一片血色,昏了过去。
杨植半身白衣给鲜血染成了红,架着马车往南行驶,一路无眠,他知道马车走山路颠簸,只能尽力维持,却不敢放慢速度。
他不敢去想饿殍满地,残垣断壁的长安,只记得自己救下杨知遥时,那人差点被一条疯狗咬去手臂。
杨知遥望着因颠簸不断飘起的布帘,这条山间野路,又远又长,还会有野兽出没,夜里不会有人在这敢走进来。但此刻,比起长安的惨状,这不过是条活命的路罢了。
他闭上眼,想到长安,就流下泪来。
夜里,突然雷声大作,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杨植不能停,只得一直往南走,往扬州去。
他已经联系上了蓬莱的弟子,在那里接应,随时离开中原。
借着雷声和大雨,杨知遥痛哭流涕。杨植不敢回头,他知道杨知遥在哭什么,可是他不能去安慰,他担心杨知遥想不通,死在这路上。
或许不只是他,还有杨知遥自己。
长安,那矗立的皇城并不是奢靡,而是看着它灯火阑珊,就能知道自己期盼的东西仍然还在。它没了,人们心中坚毅不倒的信念,伴随着那些雨水冲刷过的楼宇,分崩离析。
中原,万花谷。
纪微澜年幼遭逢家重大变,父母兄长皆遇难,自那起难以感受到喜怒哀乐,不擅与人交流。她师父孙老先生,于数年前在万花谷之乱中去世,她也在安史之乱,去长安义诊,爆炸炸毁了村镇,她为护住师弟师妹,靠的太近,双耳失聪。
乱世再临,处事艰难,师兄弟们更是难以与她交流,为不影响她们的生活,回了万花谷,纪微澜打着手语给师兄们解释了一番,就出来独自在青岩附近隐居。
纪微澜的懂事也让师姐们觉得面子有愧,便偶尔让她接手些万花照顾不过来的病人,收些微薄诊金,温饱足矣。
某日,天在下雨,有马车疾驰到草屋檐下,纪微澜掀开帘子,歪着头打量,只见一个穿着白衣头戴玉冠的男人被抱下来,他手里还抱着一把七弦琴。
纪微澜见过那把琴,散发着浅浅萤光,琴头用玉石雕刻成青雀冲向白日的样子。
她收留了一位病人,是一位长歌门雅士。
从那日雨夜起,纪微澜接手时他就已被诊断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正常病人听了,大概都会精神溃败或痛哭不已。但他却毫不在意,继续在屋子里弹琴放歌,颇有魏晋之遗风。
纪微澜不愿意多管,毕竟她听不见,也毫不掩饰不在乎生死模样。
送他来的人给了纪微澜一封信,上面写着这个人的名字。
知遥。
这个人日里闲来无事总是喜欢去钓鱼,坐在湖边一天也不见他真正钓上来一条。他拿着一根叫纪微澜买来的鱼竿,戴着斗笠,若是下雨了,就披一件蓑衣,盯着湖面被雨滴砸出坑,他也是脸上笑着,虽然只有半张脸,那一只眼望着远处湖面起雾阑珊,不知笑里藏着什么东西。
纪微澜瞧瞧他苍白脸上带着笑意,亦不甚在意,只是照旧给他熬药把脉。
拖了有半年,知遥躺在床上已经动弹不了了,他的鱼竿放在墙边,沾了灰,许久不曾动过。
纪微澜看着他面容憔悴,骨瘦嶙峋,却依旧神采奕奕,知道这是人到时候了,反而开始回光返照了。
他临终前送了纪微澜一副自己作的画。
“这里面有我最珍贵的宝物,今日将它送给你,便当做诊金了。”
“我不需要。”
纪微澜怕他看不懂手语,就拿了一页纸,写在上面,拿给他看。
“并非金银那样的俗物。”知遥轻声说道。
“你大可去取来再决定是否留下,实在不行在那之后你将这幅图卖掉,换取金银为周遭百姓施粥。”
纪微澜从他指着的地方看去,瞧见他的青玉流琴,她将琴身翻过来,瞧见琴剑镶嵌之处有一个布包,取下来打开,竟然是一副画。
画作十分玄妙,从不同的角度看是不一样的图案,正面看去是一场宴会,数十人坐于其中,有人举杯请酒,有人弹剑作歌,周遭人拊掌作和,热闹非常。
但将画面稍稍倾斜,一幅以金粉为墨绘制的地图跃然纸上,地图范围之大,从雁门到蜀中,尽数其中。
纪微澜一下就明白这是近年江湖上传闻正盛的秘宝图。
但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画面左方的背影叫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她的师兄。
纪微澜的师兄曾在长安呆过数日,当时纪微澜还在万花谷里识字,自然是记不全兄长为何去了长安。
她还想去问知遥为何图中会有自己的亲人,一转头,只瞧见知遥靠在床头,依旧穿着单薄,披着外衣,散下来的长发落到眼前,遮蔽了视线,他手垂在被子上,闭着眼,一声不吭。
纪微澜走上前,伸手搭在他的腕处,她脸上没有惋惜的表情,已然知道这个人这一遭的下场,随后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卷起画,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桌上香炉升烟,鱼竿静静地靠在墙上,灶上的火也还在燃烧,外面的雨仍在下着,不知何时才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