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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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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二人离开府邸,默不作声,似乎又互相知道去处,便一同往西市走去。
路上杜仲卿瞧见了自己父亲熟识的幕僚的马车,二人侧身本想让开,那马车帘子也没掀起,但小厮瞧见了卿哥,跟里面打了个招呼,便停在了卿哥身边。
“杜公子,好久不见。”
卿哥没想到这人知晓自己,只轻轻低头作了个揖。身边的杨知遥也有眼力劲儿的跟着行了礼。
“今日就不多叙旧了,我们曾在胡玉楼见过一次,不过你或许也记不得了……家中还有事,来日我定登门拜访。”
“恭候。”卿哥回应道。
卿哥再抬头,马车又挤入了熙熙攘攘的西市,在吆喝声里扬长而去。
二人望着远去的马车,并肩站在长安的闹市之中。
“看来,杜公子在长安还是有三分面子。”杨知遥笑了笑。
卿哥转头,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那是大理寺的马车,”杨知遥说道,“新上任的少卿大人是李家的人,朝中都说他疾言厉色,从不给文武官员好脸色,别说什么酒局了,下了朝便不见人影。能让他停下来叙旧……杜公子,你真不认得他了吗?”
卿哥被这套说辞搞得脑袋一疼,他转头瞧了一眼,杨知遥似乎生来一副面色苍白的样子,但唇红齿白,眉眼一弯,让卿哥总觉得背后一凉。
“……有人说过你笑起来不如不笑吗?”
杨知遥只得侧过身捂着脸,露出笑弯的眼睛。
“还真有,不过……或许已经不在了吧?”
卿哥一愣,再转眼,二人已经走到此路尽头,又并排一起往左边的路口走去。
此条路上已经没有了什么人,隔壁人声鼎沸的街道是胡玉楼和携香坊,二人站在路口往那边望着,杨知遥叹了口气。
卿哥见他微微低眉的样子,颇有些心疼,问道:
“怎地,看到你的好情郎了?”
杨知遥一愣,忽而想起什么似的笑了起来。
“杜公子真会打趣。”
卿哥撇了撇嘴,说道:
“功底不行了,以前在雁门……原来嘴皮子利索,现在,甜的吃多了,粘牙。”
他抱着手臂,望着携香坊,想起第一次遇到杨知遥就是在那里。
“哦?那看来是谁想粘住杜公子的嘴,不让你说道。”
卿哥瞥了他一眼,问道:“真要这么说起来,你也是我怀疑的对象之一。”
杨知遥不动声色地手抓住了袖子,却又很快放下。
“第一次见你,你便是在携香坊跟我说了一堆没有由头的话;第二次你出现在我家里,说你是谢家的门客,再联想你说的那些只言片语,倒是有迹可循。”
“你不会不知道谢家与我父亲的交情,什么长安不安这种话,也敢在隔墙有耳的地方告诉我,为何不敢用你惯用的伎俩,拐弯抹角地去告诉他们,反而跟我一个不争不抢,不在乎名利的人说这些?”
杨知遥面色微微变了,对面卿哥这样的询问,眼中有些闪烁,知道为何他在这样的大街上谈论这些话语,不过是报复自己恼了他的好日子。
杨知遥恢复一脸笑意,轻轻说道:
“……你去过雁门关。”
卿哥挑眉:“所以呢?”
杨知遥不再伪装,卸下全身力气似的问了一句:
“燕平戎……他怎么样?”
卿哥一愣,退了一步,眼神上下打量着杨知遥,又不可思议地捂着嘴,脑袋里闪过燕老三跟他说过的话,转过身念念有词。
“不会是他吧……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呢……燕老三没说过啊?不会真的是……不行不行,这怎么可能呢……”
杨知遥见他一脸迫切想得到答案的样子,只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结果卿哥被这突然一拍下了一跳,窜出去几步,有些怀疑又迫切想要知道结果的样子盯着杨知遥。
“我知道你想了解什么,去携香坊找个雅间,我可以告诉你,但作为交换,你要告诉我燕平戎的情况。”
卿哥没想到自己这一趟回长安,居然能遇到燕老三的姘……不对,情……也不对……
卿哥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抬起头看坐在自己对面的杨知遥,他瞧着自己,手撑着脸,微微笑了一下。
“姘头,你想这么形容我和他的关系,是吗?”
卿哥尴尬一笑,没想到自己表现的这么明显,端起桌子上的酒杯仰头灌下。
携香坊的酒酿除了味淳,还带有酿制时节的花香。这壶百花酿凑近一闻,就知道是初春埋下的新酒。
“我来长安的时候,还没有你年轻。”
杨知遥握着酒杯,手指把玩着杯口,抚摸过一遍又一遍。卿哥偷瞄了一眼他的手,肤白如脂,手指纤长,指尖甚至没有茧。虽然上次见他抱着琴,但是这样细嫩的手,似乎很久没有拨过琴弦了。他撩起衣袖的外衫,露出手腕,伸手拿起酒杯,仿若夏日池塘里荷花迎着晚风绽开。
这真是一双极美的手。
杨知遥饮下那杯百花酿,唇上沾了些酒色,透着唇瓣的粉,竟让卿哥生出一股想要替这花瓣抹去露水的冲动。
“你平常叫他什么?”杨知遥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外长安的繁华。
“燕老三。”卿哥答道。
“他本不姓燕。他姓秦。他是去了雁门关,才改了姓。”杨知遥说道,“他是秦家的嫡孙,秦家是什么人……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卿哥一愣,想起来天宝年间,因被判忤逆案满门抄斩的胡国公。
那天,长安城中,半边天都被烟熏火燎,飘散灰烬落在母亲的玉兰花园里,卿哥以为那棵树被他浇水浇死了。
所有人都知道,胡国公的死是一场意外。这场火,做给满长安城人的看,就是要他们知道,忤逆天子的下场。
“你说的秦家,是拜左武卫大将军秦琼秦老将军?”
杨知遥瞥了他一眼,随后又看了看酒壶,卿哥心领神会,给他斟满了一杯。
“秦……燕平戎与我在扬州相识的时候,他打马过江南,还不知道长安发生的事情。”
杨知遥饮下一杯,伸出小指拂去嘴上的酒泽,盯着自己手上残留的痕迹说道。
“少年人的眼里有光,总在一瞬间就叫人心动。”
“我将他拖在扬州数月,长安的消息还是到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瞧着他东奔西走,只为了给家中平反的样子,着实伤心。”
“满长安都知道,秦老将军的死,是个局。”卿哥说道。
杨知遥看了他一眼,回过神继续盯着窗外。
“你以为,他不知道吗?”杨知遥说道。
“所以我劝了他,逃吧。”
“你走吧。”
江南烟雨里,秋天一来,屋子里也暗沉了些。
杨知遥从背后抱着燕老三,他仅仅穿了一件中衣,贴着燕老三的背,他感受得到燕老三身体的热量,他日夜枕着的那颗心的滚烫。
“离开这里,离开大唐,去北边,去外面,走的越远越好,再别回来。”
“也别为了我,我不会在这等你。”
燕老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仅仅握住了杨知遥的手。
“那么骄傲自负的一个人,不会容忍自己自己被任何人拖垮。”
杨知遥从回忆里摆了摆头,拿起桌上的酒杯。
“所以我想知道,他在雁门关怎么样了。”
“他不好。”
卿哥低下了头,盯着酒杯里的倒影。
他离开那里快三年了,却又在提及那个人时候开始回忆大雪纷飞的日子。再抬起头,瞧见对面坐着的人只是望着窗外,杨知遥并不吃惊,也不意外,似乎只是平平淡淡地在听一个人的平生。
“这两年雁门关战乱,再加上堡里出了叛徒,坏事连连,全靠他帮衬着处理。”
杨知遥点了点头,瞧见一片云从屋檐下飘过来。
“他能撑这么久,已经非常不错了。”杨知遥说道。
“你为什么……”
“为什么相信他能撑这么久,还是为什么觉得他已经足够做好了?”杨知遥打断他的话反问道。
“不是的。”杨知遥看向卿哥。
“他所追求的东西本就于我们不同,他心中有恨,有仇,可是该怎么报呢?他告诉过我,他的愿望就是希望西北收复,家国安定,这样的人,你还期望他做到多少呢?”
“他已经做到最好了,他已经拼尽一切去做到足够满足能堵住外人话语的地步。还要他如何,以命相博?他的命,早就不属于他了。”
卿哥突然想起堡里爆炸的那天,雪崩下来,他在雪堆里找着燕老三,他窝在雪里面色苍白,那一刻他眼中没有一丝牵挂。
“那你……”
卿哥一顿,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继续问道: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他?做谢家的谋士。 ”
杨知遥歪过头瞧着他,卿哥脸上有一些红晕,他突然伸手去碰卿哥的脸,指腹抚摸着他的脸庞。上面已经没有在雁门关时,风雪刮过的痕迹,那是长安城风水养人出来的细腻皮肤。
“因为我要帮他,我要他亲眼看着这长安盛世不倒,看着他大仇得报的时候,他那时意气风发的样子。”
“我瞒着他去了庆封大典,那时他已经去了雁门关,知道这事他马不停蹄的赶回来,我告诉他,我做了长安城谢家的门客,我要去长安,我要去谋一份事。”
“他知道,但他不希望我去。他怕我卷入其中,像杨茵师叔,我师父他们一样,被卷入泥潭,活活拖死。”
杨知遥抚摸着酒杯,缓缓说道:
“可我知道,留念温存也于事无补,我若什么都不做,他便无人托付。你说,谁会看着自己珍视的人,却不救呢?”
卿哥想起了燕老三说的话,离开雁门那时候,他那么决绝,无论自己说被辜负,还是希望他看在情谊的薄面让自己留下,他都熟视无睹。
现在想来,燕老三才真的当自己是兄弟。
他面露愧疚,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