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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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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人有时做梦会不会真情实感感受到一低头看见满身血的感觉。
这绝望的时刻来的一点征兆都没有。
死亡也是。
梦里是沧海桑田,是扬州水乡里插秧的农民;是雁门关铺天盖地的大雪;是鲲鹏岛上,那条吞海一跃而起,掀起水花,落在脸上,冰凉如刃撕开皮肤。
扬州城里有一座小镇子,因为每逢三月就会开桃花,许多友人就会从各地前来赏花,这一批花期一过,又有新的花开,所以取了个有趣的名字,再来镇。
燕老三坐在再来镇的酒馆,点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再要了一份桂花糕和糖滋薯饼,把陌刀用布包起来放在凳子边,坐在二楼看着楼下那些赏花的人络绎不绝。
他不是来看桃花开的多么艳丽,也非是为听伶人的歌声,而是来等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桌子上的茶凉了一轮,他着小二给温了几遍,才见人珊珊来迟。
此人走到老三身边,放下手里的琴。见她的琴大大方方放在桌子上,旁边的侠士瞧了几眼,刚想上前询问她芳名,见老三手边被小二碰倒的□□,就又都讪讪地转回去。
老三递给她一杯茶,见她今日梳了一个坠马鬓,插了一只金色的雕花簪子,从前没见她戴过,瞧着果然衬她肤色。
她今天穿了一件明黄的罗裙,手腕搭了一条墨绿的披帛,一瞧就是新做的,上面还有一些褶皱。
杨媛抬头看了老三一眼,捧着茶杯说道:
“你居然没死。”
老三无奈地摆了摆手。
“没能如朝廷那帮人愿,是不是很难过。”
她拿起桌子上的茶抿了一口,皱了皱眉。
“你什么时候开始喝这种东西了。”
“怎么了?”
“半点比不上在藏剑山庄品过的龙井。”
老三端起杯子来,尝了尝,苦的咋舌。再一扫,发现她裸露在外的手腕上多了一到新伤。
“怎么弄的?”老三问。
“你说这个?”她看了一眼把袖子往下拉了拉,声音低了低。
“前几日那伙人总算动手了,长歌门里到处都是眼线,我磨不开,只得在鸿鹄院与他们周旋,幸而松先生出手救了我一命。”
“他们何时去的,几人,带何兵器?”
她拿起茶杯,盯着里面流动的茶叶漂浮沉底。
“三人,其中有两人是凌雪阁外阁的,我着人问过了,是外阁阁主派去的。还有一个是……”
她看了老三一眼,仅仅与她对视一瞬,老三也猜到了一些,她继续说道:
“安西都护府的人。”
她从怀里递给老三一封信,信上有血迹,但不是她的,那一看就是死去的人放在胸口里染血而成。看了看上面的字,是老三熟悉的笔迹。
是他们的挚友杨茵。
老三接过来,放在怀里。
杨媛看着他手抖了抖,默不作声,也不提醒他手里的茶是小二刚换上来的。只见老三拿起杯子,倒在地上。
信不用拆开,已然知道内容是什么。
杨茵早他们一步知道了李林甫的目的,却在想寄出这封信的时候被发现惨遭灭口,杨媛赶到千岛湖时,只见到了一把染血的断琴。
老三叹了口气。
从杨茵在扬州城遇到老三,他就知道。这个人的抱负,绝不仅仅是为了一方安定。她胸怀天下,想得到,想去看到东西太多,然而一腔热血,却被毒害老病残躯,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看来他们还是不死心。”老三喝了一口凉掉的茶,这味道又酸的人难受。
“你也别想太多,既然他们是铁了心要李俶的命,势必会再露马脚。到时候你有机会见到他,就能问清楚北边事情的缘由。”
老三盯着茶杯,窗外不知何时起风,一些桃花摇曳飘落,进到屋子里。
“这些年虽然你一直在查关外狼牙的动向,但你也知道。这事儿牵扯的人多,四大门派皆以……”她不忍心说那话,但老三知道她想说的事儿,只瞧见她眼眶一红,拿着茶杯别开了脸。
“你莫要担这挨骂的名声,”杨媛说,“本也就不是你的事。”
老三叹了口气,把从关外带来的酥糖递给她。
“燕林死了。”
她抬起头望了老三一眼。
“我去的时候,叶家给他立了冢。”
杨媛突然释怀一般长舒一口气,好像什么担子放了下来,又喝了一杯茶,不再说苦,脸上也露出了笑。
“我料想到了。”她说道,“人活一世,不就为了活得潇洒吗?他确实是个好人,但为了这世上本不该属于他的事操心了半生,最后总算是得了一个好去处。”
老三没回答,他知道她这是在讽刺那人死不足惜。
“你何时去雁北?”他问。
“我还得去一趟太行山,这次突发情况,得知道霸刀山庄里是不是有人跟狼牙里应外合,运输神兵。”
她放下杯盏,撑着头望向窗外。
扬州的桃花开的正艳,花瓣四散,飘落在地上,吹落在树下。
“你说他们为了什么呢?”她突然问道。
“什么为什么。”老三答。
“你比我清楚,却来反问我?”
女子转头皱了皱眉,眼中露出片刻杀气,又在老三没有回答的时刻收了起来。
“你这段日子躲在扬州,就能把自己付诸心血的事情忘记了?别逗了!唐玄宗傻吗?贵妃醉了吗?李林甫是疯的吗?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前人的结局已经告诉你了,看看杨茵和燕林,何止你我,还有这个天下,你心里放不下的,记挂着的,躲到天涯海角,都忘不了。”
“他是死了,解脱了,又换一个你来继承这灾,你还义无反顾的想要去看清楚这灾的前因后果,妄图改变一切,燕老三,你好能耐啊?”
女子回头过,指了指他的心口。
“你问问你自己,你真的是想改变这个仍旧会战乱的结局吗?如果你真的想,为什么你还要跑到扬州来躲这三年?无召不回雁门关,是不想你像燕林赴死,你上赶着去,谁拦着你?”
老三不答,女子已经知道了答案,便没在问,喝完这一盏凉茶,她便背着琴离开了。
等着老三闭眼再醒来,已经是天光乍亮的清晨。
他做了一个梦,萦绕在他脑里挥散不去的噩梦。
他看了看周围,自己躺在军医的营帐里,身边站着的是崔应轩和卿哥,燕玉似乎是刻意被安排不出现在这里,卿哥瞧见他醒了,端着碗药走过来。
“醒了?把药喝了吧。”卿哥把他扶起来,给他灌服之后,就坐在了旁边。
老三没问,卿哥也不说,留一个崔应轩站在边上,不敢走也不敢动。
燕老三晕倒在屋里,若不是卿哥去找他,或许此刻尸骨都凉了。
三人不再多问什么话,只是等着老三吃完药,卿哥端着碗走了出去。
他知道老三病的事,却也毫无头绪,他第一次主动写信给了长安的家里,寻求帮助,但父母更多希望他早日回家。
卿哥一出去,崔应轩本想跟着走,却看着老三招手叫他留下。
“坐坐吧,我有些话跟你说。”老三说道。
崔应轩坐在床角,期间只有万花谷的大夫进来给老三把脉,叫他按时吃药,期间卿哥没再进来,大夫一走,屋子里又冷了下来。
“很多年前卿哥跟我在雁门关养了一只狮子,雪白的,很漂亮。营里很多人都觉得,这狮子看着吉利,通体雪白像大雪一样,你一摸它,它就会朝你乖乖的打呼噜。”老三问道。
“后来先锋营里有人见到了这只狮子,觉得可爱,就想问我和卿哥要去养,卿哥不同意,便跟那人打了一架。第二天,我们换防回来,看见狮子死了,是被活活摔死的。先锋营和破阵营的人都在,他们说那个想要养这只狮子的人,见它不听话,把它从城墙上扔了下来。”
崔应轩呆住。
老三继续说道:“卿哥很生气,看着那个人冲上去要跟他干架,被我拉了回来。后来先锋营里人跟我们说,是那个人看见狮子想要从城墙跳下去,他去抓它没抓住,狮子就自己蹦了下去。”
“卿哥不信,觉得他们撒谎,当时先锋营便和破阵营闹了个底朝天,为了解决此事,我请罪挨了鞭子,去了扬州。”
“为什么不杀了他们?”崔应轩疑惑地问道。
老三看了他一眼,盯着燃烧的火堆,眼里是火苗熊熊燃烧后炸出火花的倦态。他说道:
“这世上人善与不善,难说的很,对待敌人也如此。你用武力驱赶只有两种下场,其一真正的威慑,叫他们知道这里惹不得,其二就是会卷土重来,变本加厉。”
“你见过草原上捕食的鬣狗吗?它们会围做一团捕捉猎物,但有更强大的狮子出现,他们就会群起而攻之。若是一头狮子,根本无法阻拦那些饿昏头的畜牲。所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何况是落单的狮子。”
老三想起来,扬州落雨的三月里,长歌门书院门口,他手里拿着一把伞,却没有打,那个身着长歌门弟子官服的男人也淋着雨站在他面前,两个人无言以对相视良久,最后男人走近,丁着他痛骂道:
“燕平戎,你就是个孬种。”
老三没说话,依旧盯着他。
“授封大典你为什么没在?让我猜猜……雁门关事急,边关有难,还是你的宝贝狮子死了?”
“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我从来都不愿意跟你在一起吗?”
“那我告诉你,我跟你最大的区别,就是我像一条狗,一个傻子一样相信你!在原地,在这里,等了你一次又一次!而你手里的链子换了一条又一条,只是为了栓住我,想办法获取你想要知道的事情,就此而已!”
“如果你早点来……如果你那天来接我……我们就不会是现在这样陌路了。”
他哽咽地说完,转身要走,又突然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玉佩砸在地上,连同他的一切悲喜,随后转身跑掉。
崔应轩没敢答话,他起身走了出去,瞧见卿哥站在帐篷外,见他出来,卿哥搂着他的脖子,叫他一起去广武镇边上喝酒。